如何在战乱年代保全自己,这是富有远见的风镇岳在建立文昌侯府之初就想过的问题。论地,他们占据青州西侧的山前平原,耕种养殖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论人,他们有琅琊军在此屯垦的数千壮士,他们唯一缺的,就是一座可以成为依托的战时堡垒。
于是在屯垦之初,风镇岳便着手在地势险要的六长山上建造山城,是为六长山城。六长山地形奇特,六条支脉如蚂蚁的脚般左右延伸,山势上险而下缓。其地势在山腰以下十分平缓,既与山下的平原形成完美的过渡,更适合骑兵居高临下的冲锋作战。
到了山腰以上,山路陡然变得狭窄崎岖,时常有云雾缭绕,内有山腹可以屯粮,外有山泉可做水源,这些地理优势让建于其上的六长山城易守难攻,成为守卫侯府屯垦的坚固壁垒。
平日里为了农忙便利,大家在各自的田地旁修筑木屋草庐居住。如今风月明率军出征,战士们余下的家眷子女便转移到六长山城中,由许杨的巡卫队担负起保卫山城的重任。
这一日天降大雪,蓝桥天没亮就起床到山城的演武场练剑。
此时天色尚早,整个天空只有一点隐约的靛蓝色,除了零星悬挂的风灯在风雪中飘来摆去,整个山城还在酣然沉睡。漫天大雪丢棉扯絮似的洒落,风搅着雪,雪裹着风,铺天盖地,迷迷茫茫,将山城化作一片近乎混沌的银白色。
滚滚团团的雪粉忽然被一道剑气劈开,露出一身玄色劲服的蓝桥,他手持夜空剑,在这场无边的风雪之中左劈右刺,将功力状态提升至巅峰。经过半年的刻苦修行,蓝桥的功力比起和白雪音秘谷疗伤时已更有进益。
白茫茫的风雪时而被他的剑气斩断,时而被他用掌风吹散。他在这场席天卷地的暴风雪中如鱼得水,尽情享受着剑气纵横的喜悦畅快。
剑光倏敛,蓝桥宝剑回鞘,面对将散未散的暮色负手长啸,一回头,却见摇摆的风灯下,一袭朱影正冒着风雪朝自己款款而来。
他定睛细看,就看到风夜菱脚踏雪靴,披一件朱红色的狐皮披风,领口帽檐间一圈裘毛雪白得没有一根杂色,几根青丝夹在帽外随风飞舞,愈发衬得她一张冻得泛红的俏脸楚楚动人。
她双手捧着一只小巧的精瓷炖盅,款步走到蓝桥身前,呵着白气说道:“都说闻鸡起舞,今天这鸡还没叫呢,楮哥……你就跑出来用功,真是比古人还要勤奋了。”她被蓝桥调戏着叫过几次“楮哥哥”,此时想要主动叫他,话到嘴边却还是羞得说不出口。
蓝桥见她冒雪来寻自己,也是心中感动,笑道:“咱们山城里屯粮虽有不少,禽畜却没几只,好不容易有只鸡还被大小姐下锅炖了,又哪来的鸡叫声呢?”
风夜菱扑哧一笑道:“不闻鸡叫,但闻汤香,没想到你鼻子还挺灵,不愧是庖厨高手。”她说着把小炖盅捧到蓝桥的面前,轻轻揭开盅盖,顿时一股浓郁的鸡汤香气飘然而出,沁人脾胃。
“趁热尝尝看。”风夜菱一脸期待地摸出一把小匙,递给蓝桥道,“是霜儿做的,我怎可能起那么早的。”
盛情难却,蓝桥从风夜菱冰凉的小手里接过汤匙,轻舀一口喝下。鸡汤的香味很浓,还放了几片当归,却明显少放了生姜,这么低级的失误肯定不是出于夏霜,分明是风夜菱亲自所为。蓝桥想到这里,斜睨了眼风夜菱,心中愈发感动,抱过炖盅将内中鸡汤一饮而尽,随意揩了揩嘴角,赞道:“能在这凛冽的清晨喝上这样一盅热腾腾的鸡汤,天下又有何事比这更快意呢?大小姐手艺精妙,令人赞叹。”
风夜菱红着脸扭捏地接过喝空的瓷盅,微嗔道:“都说是霜儿做的啦,你既然喜欢,回去我叫她多做些。”
蓝桥见她含羞否认,也不点破,转移话题道:“练了一身热汗,我先去冲个澡。”
风夜菱瞥了蓝桥一眼道:“这还不容易,回去我叫霜儿给你烧水沐浴。”
蓝桥洒然道:“不必如此麻烦,我到山泉那边冲一下就行。”
风夜菱忍不住劝道:“这大冷天的,山泉太凉了。”
“无妨。我们练武之人都有内功护体,区区冰泉,尚不被我放在眼里。”说着蓝桥大步迈出,风夜菱则紧跟在他身后,趁机追问道:“刚才见你剑法甚是精妙,劈风碎雪好不威风,却不知师承哪个门派?”
“这是我家传的乔家剑法。”蓝桥随口胡诌道,“家父早逝,现在我这路剑法算是独此一家,大小姐未曾见过也不奇怪。”
风夜菱轻轻点了点头道:“我虽久居闺中不谙江湖世事,却也可遥想你以前纵横江湖时的风采。”
蓝桥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道:“哪里哪里,若论武功卓绝的青年才俊,谁不知道小侯爷才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汉。乔楮比起小侯爷,还差得远呢。”
风夜菱微微一笑道:“没想到你还挺谦虚。你知道我哥,他这人虽然看起来随和好相处,内心其实十分倨傲。他能放心乔公子来保护我,必是在内心认可了乔公子的。”
蓝桥谦虚地道:“但愿我不会辜负小侯爷的信任。”
两人随意地闲聊,最后走至一泓清潭前。此时是严冬,山泉水量不大,只有一条细线般的水柱从云雾中的高崖上倾洒而下,落进清潭后又化作一条清溪,缓缓向山下流淌。
蓝桥伸手试了试水道:“是有点凉,不过不碍事。”说着他便脱去外袍,见风夜菱还站在身后,尴尬地笑了一声道:“怎么?大小姐也想下去冲个凉?”
风夜菱抿嘴一笑道:“不,我就想在这陪陪你。”说罢她主动接过蓝桥的外袍。
蓝桥见风夜菱不肯轻易离开,也不再多说什么,把自己脱得只剩一条短裤,纵身跳进清潭之中。他见风夜菱妙目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大小姐,都说非礼勿视,你这么盯着我看,让我怎么冲澡啊?”
风夜菱噗嗤一笑,收回盯着他的目光,转而看向他放在潭边石头上的杂物。她拿起那只乌黑的手环道:“我其实一直特别好奇,你这手环究竟是什么材质,不但能挡住我射的箭,好像还有股天然的吸力,能把箭簇吸上去似的。”
蓝桥见风夜菱把玩自己的阴阳手环,不禁想起自己初入风竹仙居那天,用手环连挡她数箭的事,笑道:“这是青州帮陈帮主送我的,至于具体什么材质,我也不甚清楚。”
“玉倩姐送你的?你们早就认识?”风夜菱大感有趣,把手环凑到耳畔,果然把她的一只银耳坠吸了过去。她爱不释手地把手环戴在自己手上,又道:“你舍不舍得借我戴两天?”
蓝桥见风夜菱眼中满是孩子般的兴奋,不忍拂她的兴致,无奈道:“大小姐若喜欢,便拿去戴几天吧。”
风夜菱欢呼一声,把手环戴在她的皓腕上,摆了几下问道:“好看吗?”
蓝桥微笑道:“大小姐冰肌玉骨,自是怎么都好看。”
风夜菱把蓝桥的外袍放在石上,却不料一只土埙从内袋中滚了出来。她拿起土埙,一边打量一边道:“你还会吹埙?”
蓝桥见风夜菱随意把弄自己的随身物事,心中升起几分不悦,哂道:“我会的东西可多了,只有大小姐想不到,没有我乔楮做不到的。”
风夜菱却似没听出蓝桥话中的不满,满脸期待地把土埙递给他道:“我想听你吹一下。”
蓝桥见风夜菱当了真,苦笑道:“这只是我闲着没事自娱自乐用的,怕是入不了大小姐金贵之耳。”
“人家想听嘛。”风夜菱见蓝桥有推脱之意,竟撒起娇来道,“这样好不好,你吹一支曲子给我听,我跳一支舞给你看。怎么样?想看人家跳舞吗?”
蓝桥暗叹一声,心道此时若再拒绝就太不给她面子,只得应道:“好吧。”
他接过土埙,先试了试音,旋即吹出一曲蓝若海以前吟唱过的军中小调。这是一首来自草原上的民歌,大意是从军打仗的战士在前线思念着远在家乡的情人,曲调哀婉凄切,如泣如诉。
风夜菱轻轻一跃,跳到潭中一块露出水面的青石之上,红袖一摆,伴随着蓝桥吹出的小调翩然起舞。她本就身姿曼妙,此刻在飞雪中轻舞娇躯,旋转于青石之上,漫步于方寸之间,红中透白,白里透红,浅吟低笑,妙目含情,犹似仙女下凡。
若说蓝桥本来尚因风夜菱的任性而有些许不满,此时看到她宛如天作的舞姿,早就把那点小情绪抛诸脑后,完全沉醉在风夜菱的倾世一舞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雪稍停,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雾落在风夜菱的身上,更使她美得让人不敢直视。风夜菱一曲舞罢,屈膝盈盈一福,对仍呆看着她的蓝桥娇笑一声道:“怎么样?看傻了吧?”
蓝桥本想随口夸她两句以解尴尬,却忽然发现无论怎样的辞藻都不足以形容风夜菱的美丽,只得支吾两声,红着脸爬上岸去。
风夜菱仿佛很满意蓝桥的反应,轻盈地也跳回岸上,温柔地递上衣物,与蓝桥一齐回到她在山城中的起居之处。
比起风竹仙居的高脚竹屋,风夜菱在山城的住所显得更局促一些,只有四室一厅。一厅是依附山体而建的石屋,四室则是从石厅向山体内挖掘出的四个独立空间,属于半石屋半山洞的设计,其中风夜菱、夏霜和蓝桥各住一间,还剩一间则留作书房。石厅外有一方被碎石墙围起来的小院,纵横约二三十步,虽然不大,种些花花草草却也足够。
石屋内烧着地龙,甚是温暖,风夜菱脱去披风,露出里面一件紧身绫白中衣,姣好的身体曲线展露无遗。她一边招呼蓝桥落座,一边用手拨拢整理着纷乱的秀发道:“这石屋不如我那竹屋宽敞,你这几天住着可还习惯?”
蓝桥恭谨地道:“广厦万间,夜眠不过六尺。乔楮只要有一容身之所便可,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风夜菱喜孜孜地道,“霜儿,快给乔楮奉茶。”
夏霜应了一声,转身下去沏茶,嘴里却嘟囔道:“早上还念叨楮哥哥呢,差点把厨房都炸了……”
她这句话声音不大,在安静的石屋中却仍听得真切。风夜菱俏脸一红,啐道:“这丫头,别听她瞎说。”
蓝桥方才路过时早看到厨房里的一地鸡毛,当然不会说破,刚想在几案旁的一张软垫上坐下,就听“哗啦”一声,房门被人推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的年轻人裹挟着风雪闯进屋来。
正是青州帮的陈玉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