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过去的十几天后,夏天真的来了。天长得总让人昏昏欲睡,夜短得总让人早起。
有一天,张淑芬见李玉洁披着傍晚的霞光走进院子,不禁心里一阵紧张,她本能地绷紧了身上的肌肉,警觉地注视她。她的过于紧张的神态,被李玉洁误解为她内心里有深深的敌意,就停在半道上,张皇着向里望。这么对视了十几秒钟,张淑芬忍不住问话了:
“上我们家来干啥?”
李玉洁说:“我家小鸡走了一只,看是不是裹在你家鸡里了。”
张淑芬说:“我家鸡都往后院撒,从不让它们上前边大街上,再说也没看见什么鸡进来。”
李玉杰转身想走,看神色悻悻的,右手还抹了一下眼角。张淑芬见她转身自己也想回屋,可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将迈出的脚收回,鬼使神差地大声说:
“上我家找啥鸡呀?我家鸡我看得老老实实的,一只也跑不出。你也把你家鸡看住了,别破马张飞地出来瞎叨扯。哎呀,这鸡呀,看着溜光水滑的,可不定啥时候就得出去找老公鸡踩蛋,不踩不行啊,那旮瘩刺挠憋得烦心——”
张淑芬唱歌一样的话刺痛了李玉洁,她慢慢转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你说那么多干啥?不让我找就不让找呗,啥叨扯不叨扯的!”
赵庭禄隔着窗子听得真切,他忙出去制止的张淑芬道:“你瞎乱乱啥呀,不嫌磕碜?”
赵庭禄制止反倒起了相反的作用,张淑芬愈加大声地嚷起来,近乎是歇斯底里。她的话如同年前四生子他妈说的一样,语调相似,语意相同。李玉洁横眉立目,告诉张淑芬道:
“我现在还怕什么?什么也不怕!张淑芬,你看好你家老爷们儿,你要看不住,不定哪天就让他趴到我们家炕上。”
两个人越吵越凶,越骂越起劲儿,只把个不大的院落弄得像一锅粥一样。看热闹的抻长脖子“侧楞”着耳朵仔细地捕捉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赵庭禄抖着两手不知所措,他不敢拉着张淑芬回到屋里,又不方便劝退李玉洁。亏得西院的白二宝媳妇把张淑芬从后脚门扯走,才让这院子渐渐平静下来。
当晚,赵庭禄阴着脸一直没有说话,张淑芬辗转反侧的好久也没有睡去,傍晚时的情形在他们各自的脑子里不断的回映。
第二天早晨起来后,赵庭禄在自家的后屋檐下蹲着发了一大阵呆后,又回到屋里咣当一下躺在床上,两眼望棚顶不发一言。
这一天里,赵庭禄没有去队上。以后的三天,赵庭禄也没有去队上。
赵庭禄不敢见人,不敢迎向别人讶异的揣测的目光,他仿佛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长道短。这样挨着到第五天早上,他才壮着胆子厚着脸皮走出了大门。
赵庭禄原来很担心人们看怪物一样的看自己,但所见打消了他的顾虑。生活在继续时,有很多的新事发生,旧有的逐渐会成为夜里的残梦,被人们有意无意地淡忘。
这天晚上,张淑芬极尽女性的温柔,让赵庭禄堕入到忘我的境地,几日来的苦闷也倾刻间融蚀掉。事后张淑芬问:
“还生气?”
赵庭禄道:“老生气,那不得气死?我又不是气管子。”
张淑芬又问:“你和李玉洁真没那事?”
赵庭禄心里发虚,但嘴上硬气地说:“没有就是没有,你非要说有我也没招。人家碰到这事都手捂手摁的,你可好,嘴翻花似的说恐怕人家不知道。”
张淑芬打了个沉儿,说:“你以前有没有我不管,以后就不许有,这叫防患于未然。”
赵庭禄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妻子太好玩了,就问:“打哪学来的这句话,知道啥意思吗?”
张淑芬答道:“守志说的,我好像明白啥意思。”
六月初的夜晚虽不是酷热难耐,却也盖不住被子。张淑芬的身子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着微白的光泽,细润柔滑,还有一点被笼罩的神秘。
赵庭禄在这些日子里没有去赵庭财那儿,不知道大哥有没有犯魔症病。赵梅红没来找他,他也懒得去过问,自己家还有一堆“烂眼子”事要处理。
六月七号下午的二点多,正是全天最热的时候,炙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将一切包裹起来,到处都蒸腾着焦灼与干燥。已有八九天没下雨了。五月旱不算旱,六月连天吃饱饭,若六月雨水调和,十有八九是丰收年。
满眼绿油油的大地上,一条一条的玉米高粱黄豆错落间隔,虽然缺苗断空,但远观却十分的好看。南面二里外的村庄如在微波里一样起伏跳跃,又似是向远处漂移。
赵庭禄开着手扶拖拉机,由北三节地的东西垄子拐过来,走上了南北向的正道。他抹了一下额头,微笑着回味刚才的场景,不仅脱口说道:
“这小犊子还挺屁性。”
他的微笑的表情持续了一会儿后,忽地又转变成探究的神情。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在向前移动——
李玉洁,她这大热天干什么?
白地蓝花的圆领短袖背心儿,一条粘了土的大蓝色裤子,一双破了一个小洞的懒汉鞋将娇俏的李玉洁打扮成了刚从地里归来的形象。她挎着筐,身体侧歪着,看得出筐里的东西很沉。在离她二十几米远的地方,李玉洁回头,但马上她又将头扭转过去。
赵庭禄将手扶拖拉机开到李玉洁前面十米远的地方停住,然后跳下车等待着她过来。可是李玉洁却站立不动,而且将脸别过去微低着头。赵庭禄左顾右看见四下无人,就迟疑着向前到她的身边,看见她筐里满满地塞着苣荬菜和婆婆丁,就说:
“挖这么多呀!装车上吧,这一大筐都上尖儿了,‘死嘟来沉’的胳膊都得勒折。”
赵庭禄尽量用轻软的语气说话,原本也是希望李玉洁也轻松自如不再沉闷抑郁,但李玉洁却并未转脸。在她抬手的时候,赵庭禄看过去,见她抹了一下眼角。
赵庭禄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劝解?好像都不行。他垂着手,默然的站着,任由着自己的呼吸声微缈地向外递送。
赵庭禄和李玉洁就这样沉默地站着,能听到彼此的鼻息却并无对视。过了好一会儿,李玉洁说:
“把筐拉的到生产队前边道口那儿卸下来,搁墙边。”
赵庭禄如梦初醒一般点头道:“那你也坐车,我一出溜就、就到了。”
李玉洁抬起眼睛看着赵庭禄说:“不用的,让别人看见又要说闲话了。”
她的脸又现出一片红霞,嘴角微微地牵起。
赵庭禄从李玉洁手中接过筐后向车那儿走去,走得很慢,他希望李玉洁能跟在后面。可到车厢旁他也没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于是在把筐放到车厢后,他扭转头,见李玉洁还在原地站着看自己。赵庭禄晃了一下脑袋,又咕噜了一口唾沫,无声地苦笑了。
手扶拖拉机开到拐向生产队的路口后,赵庭禄将车停稳再跳下,顺手将李玉洁的筐放在猪圈的墙角下。向北望去,李玉洁的身影在慢慢地向这边移动。在广大的田野的背景下,李玉洁那微渺弱小的身影,就如一粒细沙一样。
猪圈里的猪在杂乱地叫,没有韵律没有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