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志迎着夏天五点多钟的太阳向西走了五百米后再南行一百米左右,在靠道边的两间小房的门口停下。这是李光宗的家。西开门的院落不大,一堵小墙将它和菜园隔离,菜园的绿色茵陈,也有杂草在边角处肆意地生长着。
上下对开的窗子敞着,从里面涌出生活的气息。
“光宗,你明天上学到公社那买点儿腐乳回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
赵守志紧走几步,到窗台前向里看去,见这一家人正吃晚饭。刚才说话的李德仁坐在炕头上,手持筷子夹了一箸鲜嫩的生菜蘸过酱塞进嘴里,转脸对趴在窗台上的赵守志说:
“孩子来了,坐上边。这孩子仁义懂事,嘴还甜。”
他的话含混不清,但也能听明白。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一口大柜,一口小柜,大柜上摆着“柜跑”,小柜上摆着一个长方形的纸箱子。一览无余的屋里,昭示着这个家庭的景况,虽然不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却也绝对不能说殷实富足。老式的小炕桌边除了李德仁外,还有李光宗的妈妈和妹妹,李耀宗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四脚八叉的凳子正就着炕沿吃饭,像一个受气包一样。
李光宗快速地将碗里的饭扒到嘴里后噌的跳下炕就向外跑,竟差一点儿将李耀宗从凳子上撞倒。他没好气的责怪道:“你干啥呀?谁拿枪撵你了?”
李德仁的骂声也随后追过来:“叉你妈的忙死啊?吃饱了吗?”
李光宗的妈妈,那个一贯逆来顺受的女人,不满地看了李德仁一眼。
撩开作为门的长布帘,再撞开房后,李光宗到赵守志的身边道:“走。”
赵守志跳下窗台,快步与他走到大门外,站在道上。李光宗问赵守志:
“找不找陈永安?”
赵守志翻着眼皮看了看的光宗道:“你说呢?”
李光宗很是坚决的答道:“不找!”
这条南北向的道路与另一条西向的巷子的交角处有一口水井,正好与李光宗家的大门相对,这就让赵守志有了羡慕的理由:
“你们家挑水真近,我们家那儿老远了。我爸说赶明个打个压水井,就不用挑水了。”
李光宗并未露出骄傲的神情,说:“还挑水?净是我和我妈抬,我爸就知道看牌耍钱。你没来前,我找他要本子,你猜他说啥?他说,你奶死那会接的大黄纸还没烧没呢,裁巴裁就搁那订本吧。你多好,要啥有啥。”
李光宗的话不无羡慕,还有对他爸爸的怨气。
“吃咸了,得喝点儿水。”李光宗说。
赵守志本以为他要转回屋去?水喝,不料他径直向大井走去。在水井的辘轳把前,李光宗站定酝酿了一下,然后将辘轳把摇起。李光宗不比赵守志高,但看他摇辘轳把的劲头与熟练程度,显出他是经常担水的人。
柳罐摇上来啦。
李光宗的动作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他将柳罐担在井沿上后俯下身子,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像牛一样。之后,他问赵守志:
“喝不?”
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调皮地将柳罐倒扣,那柳罐里的水就哗——嗵——地击在水井里,很是好听。
李光宗和赵守志一样,好像还没有到窜个子的时候,与去年相比他门并未高多少。李光宗比赵守志稍微壮实一点,面相敦厚,还有女孩儿一样的腼腆。这让他呈现出了一种特别的惹人怜爱的情状。
李光宗柳罐放入井里后说:“井水可甜了,还凉快儿,不像缸里的水‘乌拉巴突’的难喝死了。”
他的带笑的话也感染了赵守志,他们都一同无缘由的大笑起来。
已有好些天没去齐云峰那里了,所以赵守志才说上他那里玩儿。赵守志永远觉得齐云峰有一种神秘感,可又值得亲近。他说不清自己去那儿能得到什么,他更不明白这清逸的小老头到底给他一种怎样的心理体验。
但是很不巧,齐云峰不在。李光宗很是肯定地说:
“上队里了,得一会才回来。”
赵守志很相信他的话:“嗯,干完活就收工了。李光宗,我听我爸说他刚来那阵儿大伙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没媳妇还没钱。”
李光宗寻到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后说:
“嗯呢,我爸也说过。有一天苫房,他往后‘稍’,都‘稍’到房檐了,看着就要摔了下去。别人说老齐头别往后‘稍’了,再‘稍’就摔了。这老头才不怕呢,一个空翻稳稳地站在地上。”
他们所共知的故事口口相传了二十来年,早已有了传奇的色彩。还不止这些,人们说齐云峰会算卦甚至能画门穿墙。
“哎,那就是老头练武的桩子。”李光宗指着那一片小空地说。
赵守志没有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问:“你管李德才叫叔,那你管他爸叫啥?”
李光宗看了看赵守志说:“叫三爷呀,我们家是末枝人,辈都小。我爸说我们家谱按字排辈叫君恩天路文运长久德兴运旺,什么春啥什么的,我都忘了。我应该李兴什么,我爸说那都老黄历了,不行了。”李光宗掰着指头说,赵守志也掰着手指头,他在听。他听得稀里糊涂,想像听上古神话一样。
太阳忽然迅速地滑落,已在西边的树梢之上了。微微泛红的又圆又大的太阳温柔恬淡,看上去亲切娇好。
赵守志站起来看着北面的大坑,说:“老齐大爷不回来了吧?”
李光宗左顾右看的,忽然说:“那不回来了吗?”
赵守志循李光宗的目光看过去,果真见那齐云峰由那边若飘行一般地过来。
赵守志和李光宗随齐云峰到他的庭院后,齐云峰找了两个小板凳让他们两个坐了下来,他自己到屋里洗漱。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听人说他从来不向地上吐痰,甚至连唾沫沫都不吐。
“光中这孩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将来必定封爵拜将。”齐云峰出来时,手里拿着毛巾,一边擦拭一边说。
李光宗被说得扭捏起来,双手不自然地搓着。赵家志忽然笑问道:
“大爷,我以后能干什么?”
齐云峰审视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文僚。”
赵守志琢磨这两个字却不明其意。想了一会儿,忽然哈密赤的形象跃于眼前,便问:
“大爷,有哈密赤这个人吗?”
赵守志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觉得文僚与军师是等同出来的。
“守志,你怎么问这个问题?是不是还问有没有金兀术这个人?完颜兀术是有的。”齐云峰说。
昨夜寒蛩不住鸣。
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
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齐云峰忽的送诵起这首诗词前并没有给这两个孩子以知会,所以当他们听到扬抑顿挫的声音后,赵守志愕然看着他。赵守志的神色没有被齐云注意到,他沉醉在自己创设的意境中。良久,他表情凝重地问赵守志和李光宗:
“你们知道这首词吗?”
赵守志和李光宗同时摇头表示没有。齐云峰点头道:
“你们是没听过,因为你们的课本上没有。守志,光宗,我要告诉你们,三年后我要离开这儿,到那时我把埙和《蓝本易经》送给你们作为纪念。”三年那还早呢,为什么这么早就说出来?守志心中有疑问,但没有所流露,他只是注视着齐云峰。
赵守志和李光宗从齐云峰那里出来时,太阳正好落在地平线上。柔和的的橘红的霞光涂染着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一层神秘与未知也在两个孩子的心中涂染。
天道轮回,谁解其意?风行云上,雨藏水中。我看三千众生,昏昏然茫茫然。寻一清静之地,度我余生。
这清越的歌声从后面飘来时,赵守志似乎感受到了一阵悲凉。这个古怪的老头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