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殿屋顶的确是视野极佳,她向东南方望去,确有一处树木茂密的庭院。
姬贤见雨灵珏上了屋顶,却没见她下来,陈公公见状,大声向屋顶喊话:“雨姑娘可接到最后一颗枣?”
雨灵珏快步踏到垂花门的梁柱上,纵身一跃,蜻蜓点水般落在了地上,她把手中的枣呈给姬贤,姬贤大悦。
“雨姑娘好身手,孤既与你作赌,便愿赌服输,你看看庭院的花,喜欢哪株,是这七蕊海棠,还是并蒂牡丹?”
雨灵珏看了看庭中的花,个个都可抵百银,她皱皱眉,有些为难地说:“这些花是好看,但花娇必难养,小女散漫,怕是养不活呀。小女刚刚在宫墙上瞧见一株金桂,家兄最是喜欢金桂的甜香,陛下可否让小女去折一枝带回南泽栽养。”
雨灵珏是女子,进后宫摘一枝花不是什么大事,姬贤很爽快地答允了。
但此时太后却起了疑心,笑问雨灵珏:“我在宫中住了一辈子,也没见过哪个宫里有种金桂的,你说说是在哪个方向看见的?”
雨灵珏坦然回答:“东南角一处院落的墙边。”
“哀家的太和殿就在东南角,我怎么没见过,”太后问身边陈公公,“陈公公,你对宫里的院落最是熟悉,你可见过?”
陈公公思索片刻,没有答话,姬思齐怕太后疑虑更重,想要帮雨灵珏圆滑两句。
他还未开口,陈公公突然恍然道:“老奴想起在东南隅的宫墙边上是有两株金桂,就在太和殿后院外面的夏清宫里,那地方与太后的寝宫隔了好几个偏院,太后自然是没瞧见的。”
“还真有,”太后给了陈公公一个眼色,继续说,“后宫楼宇众多,道路复杂,就请陈公公为雨姑娘领个路吧。”
雨灵珏马上行礼:“谢太后。”
什么领路,不就是监视么?姬贤未立后,太后已执掌后宫近三十年,果然不好糊弄。
雨灵珏看到姬思齐眉头轻触,知道他是担心她应付不了陈公公这只老狐狸,她自信地笑笑,似在告诉他不必忧心,陈公公是老狐狸,她也不是省油的灯。
陈公公带雨灵珏走进夏清宫,庭院荒废,杂草都快比人高。
这院子极小,宫室门前是一块空地,墙角边就是雨灵珏看到的那两株金桂。
此处荒凉,别说莲池了,就连一个小水缸都没看见,难道雨青安连殿名都记错了?
见雨灵珏神色有异,陈公公意味深长地笑说:“这夏清宫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让雨姑娘如此大费周章地要过来寻。”
一听这话,雨灵珏心头一惊,陈公公到底是在宫闱里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察人心思的眼力世上怕是无人能及了。
“公公说笑了,我只是来折金桂的。”
雨灵珏装傻。
她随即跳到一株金桂的树干上,立在最高的枝丫处环视整个夏清宫,还是没看到类似水塘的地方,莫不是这莲池被填平了?
“夏清宫可以说是宫里最没是非的地方,因为这破败之地,谁都不想争,”陈公公在树下慢悠悠地说着,“要说这夏清宫里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它与太和殿的后院相邻,前年太后命司空处扩宽庭院,把夏清宫的一半院子占了去。”
雨灵珏立即朝太和殿的后院看了一眼,离她最近的地方,的确有一处鱼塘,鱼塘里没有荷花,只有一小座假山,这必定就是曾经的夏清宫莲池。
她随意折了两株金桂,跃下树梢,对陈公公傻笑说:“刚在树上风大,没听见公公说什么。”
“哈哈哈,雨姑娘连空中一颗枣飞过都听得清,老奴说话难道不比一颗枣声音大?”陈公公笑得如一只狐狸,“罢了罢了,姑娘如此聪慧,当知老奴并无恶意,姑娘行事有姬世子相助,老奴只是想帮世子分忧。”
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雨灵珏警惕地问:“陈公公是内廷总管,替陛下分忧才是职责所在,就算姬世子身份再高贵,也受不起您的‘分忧’,公公慎言呀。”
陈公公低眉顺目,解释说:“多谢姑娘提醒,请姑娘不要多虑,老奴今日助姑娘折桂,却是一番好意,另外,也的确有事相求。”
狐狸尾巴果然要露出来了,雨灵珏不耐烦地问:“何事?”
“烦请姑娘为老奴向世子传个话,可好?”
“只是传话?”雨灵珏疑惑问,“什么话?说来听听。”
陈公公向雨灵珏行了大礼,说:“他日,若是姬世子想要入主宣勤殿,别忘了青鸾门内还有个陈公公愿意为他效绵薄之力。”
雨灵珏大惊,连忙扶住正欲跪下的陈公公。
想必陈公公是看准了此处无人耳目,所以才说了此话,突然,让雨灵珏肃然起敬。
她不解地问:“你在宫中大半辈子了,应该最懂明哲保身,为何做如此许诺?”
陈公公叹气:“没错,我侍奉两代皇室,明哲保身了一辈子,如今,半个身子已入土,我也不想保了。宫中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血雨腥风,而是人心凉薄呀,谁的手上都不干净,我也做过太多违心之事。如今,我无亲人在世,无牵无挂,只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做点顺从本心的事情,我好安心闭眼。老奴盼着世子入宫,请姑娘一定将话带到。”
雨灵珏一时语塞,拿不出任何话来回应他,任何话在一位老者誓死相随的承诺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只有点头。
回到筵席,雨灵珏将金桂呈给太后,太后看到很是欢喜,便说:“原来我后院外还有如此宝贝,这香味我甚是喜欢。”
尉迟默离马上接过话茬说:“东启盛产这种金桂,姑母若是喜欢,我命人移几株送来帝都。”
连侄子都表示了,“儿子”当然也不能示弱,姬贤道:“孤已让大司空着手重新规整太和宫,母后可按喜欢的样式重修庭院。”
天后笑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好好好,你们都有心了。”
在座没有人注意到,正在默诵经文的尉迟默瑜,突然断了思绪,手中的念珠一滞。
雨灵珏拿着金桂坐回姬思齐身侧开始饮酒,姬思齐见她豪饮的状态,心终于安定下来,她定是已经找到了莲池。
推杯换盏之际,雨灵珏依然不愿放下酒杯,姬思齐命宫人把茶盏收走。
高乐清见雨灵珏贪杯不止,嘲笑说:“如此醉态,哪有姑娘模样。”
“我若有你一半矜持模样,在接枣之时,就得跌个鼻青脸肿了,”雨灵珏突然凑近高乐清的耳边,妩媚地小声说,“哪里还能入得了默瑜哥哥的怀抱。”
“你……”高乐清气得跳脚,新仇旧账恨不得一起算,雨灵珏却大笑着饮酒。
姬思齐知道高乐清是说不过雨灵珏的,于是打岔,对高乐清说:“高小姐你有所不知,珏儿喝酒是千杯不醉的,喝茶却是两盏就倒,她愿喝这酒,便让她喝尽兴,若是吃了茶,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抬她回去。”
姬思齐故意岔开话题,高乐清也不再与雨灵珏闹了。
夜幕降临,花宴也到了尾声,姬贤与太后都各自回宫,三国世子和外臣女眷也已出了青鸾门。
岳池在青鸾门外毕恭毕敬地用双手捧着龙纹玉牌,见姬思齐出现在青鸾门内,一个箭步上去,跪倒在姬思齐面前呈上了玉牌。
姬思齐冷眼接过玉牌,对岳池说:“我敬岳统领是个重诺守义的人,希望你无论效力于何人,都要有今日此等维护法度,不畏权贵的气节。”
说完,姬思齐不作任何停留,也不关心岳池答了些什么,只管带着雨灵珏走出了门外。
姬思齐怕雨灵珏酒劲未消,不让她去骑夜照,硬拉她进了王驾车厢。
车内,雨灵珏对姬思齐说了陈公公叫她带的话,姬思齐很震惊。
“他此番话,用心良苦,一来表示愿意追随我,二来也是提醒我,南泽此时可谋得帝位。”
雨灵珏酒劲上头,身子有些绵软,车内也无外人,她轻轻把头靠在姬思齐的背上,本是平日里极自然的动作,但这次,姬思齐肩上的缂丝龙纹却硌得她脸疼。
“兄长可是真心想要那龙椅?”雨灵珏悠悠地问。
姬思齐不答反问:“珏儿不想要我去争?”
“我只是不想看到采薇境人舍命结束的百年战乱,又要死灰复燃,生灵涂炭。”
“这点,你应该相信我和你哥,我们不想用铁血换政权,只想要和平过渡。”
雨灵珏闭眼,她一直觉得哥哥此等想法是天真的。
世道险恶,人心难测,自古无铁血不政权,即便姬贤愿意禅让,也必然要到血染皇庭之时才会让。
姬思齐心知雨灵珏在此事上与他们意见不一,也不再多问,换了个话题。
“既然已经知道采薇令的位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取?”
雨灵珏睁开眼,看见夜幕中皎白如玉的的一轮满月,答:“明日丑时。”
月光如银河泼洒至人间,万物都泛上莹莹的柔白之光。
凌绝锏也染上一层霜白,尉迟默瑜只身骑着一匹黑马,马的眼睛在夜幕下竟是血红色的,故名奔焰。
尉迟默瑜最后望了一眼南泽车驾的黄金华盖,掉转马身,朝采薇寺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