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动天和雷恨从林间急奔而来。
雷恨盯着自己的断腕,咬牙切齿面颊抽搐,看起来随时都会返身去拼命,不过他后颈的衣物被雷动天一只手扣住,死死拉扯过来。
“伏杀失败了,方云汉突然出现,苏梦枕冲出了埋伏。”
雷动天一见到狄飞惊,一句话就说明了情况。他说话的时候,胸腔里好像有一个破了的风箱,正在拉动。
狄飞惊把手中的两颗棋子放在棋盘之外,石桌边缘,没有抬头,却好像已经看清了这两个人的伤势,道:“不是苏梦枕的刀法,是方云汉伤你们至此?用了几招?”
“一刀。”
雷动天要抓着雷恨,所以捂着脸的那只手已经拿开,可以看到,从他额头过了鼻梁,一直到下巴,有一条皮开肉绽的刀口,没太多鲜血流出,但看着就像是一条粗大的红色蚯蚓,使他保养得当的青年面孔完全变得狰狞、老朽。
而他另一只手仍然按着小腹,指缝之间有鲜血渗出,张口的时候,破开的嘴唇里也满是血色,像是咬着粘稠的血在说话,“他这一刀,彻底破了我大雷神功。”
这伤口看起来不算太严重,但是刀气透体,使他护体神功的内力尽被摧折、泄露,这大雷神功就算是废了,只剩下一套五雷天心掌法,此时一身功力、战力,恐怕已不足平时一半。
“一刀吗?”狄飞惊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好像也有一个难以察觉的停顿。
“看来也是他断了外围的暗索枢纽。”
阵法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任何奇门阵法都要以实质的物体为根基,形成势,才能沟通气。
所谓势,本质上就是具备独特外表的物体,奇特的布局,沟通了本地的风、水,并使得目睹之人产生种种联想。
比如说,人在看到深邃黑暗的山洞时,精神就会自然的绷紧,担心黑暗之中窜出什么有害于自身的东西,而同时,山洞的存在,也必会影响山间的风向,甚至传出怪声,让远处的人产生更多不好的想象。
这就是一种势。
研究奇门阵法的人,运用众多物体经过特别的布局成了势,就可以沟通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气”,对于人的感官和身体造成更多的妨碍。
不过,要想困住数百个龙精虎猛的江湖子弟,这阵势就不能是一成不变的,必须时时刻刻移动用来布阵的物体。
六分半堂之所以要用五年的时间,耗费惊人的财富,把整个黑白林进行改造,就是为了在地下制造种种机关。
工程完毕之后,狄飞惊只要坐在这里下棋,就能够操控机关,让那些用于布阵的树木基石,顺应他的想法变动。
“坏了暗索,这阵法是不是就废了?”
雷恨急怒交加,听到狄飞惊的话之后,只觉得自己手腕处的断口要比刚才更疼了几倍,“难道我们这一次的行动就彻底失败了不成?!”
雷动天还能镇定:“如果真的彻底失败了,我们现在应该马上撤退。”
“不。只是破了一处机关枢纽而已,外圈的阵势虽然效力大减,犹存几分迷宫效力,就算他破了所有机关枢纽,内圈的阵法,我仍能运发自保。”
狄飞惊继续落子,“总堂主应该已经率人攻打天泉山,五年之计,不能轻弃。不过你们都已负创,且先退去吧,把这里的情况转告总堂主,让他有所提防。”
今天这个围困、暗算苏梦枕的机会看起来轻松,实际上,除了在林中布置耗费的钱财,五年来,在各处的一些忍让失利之外,为了能够让莫北神反叛,六分半堂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金风细雨楼的五方神煞之中,上官中神已死,郭东神、薛西神身份神秘,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实际上是大宋禁军中的一批精锐,在京城中可以用,却不能够贸然调出城外。
只有莫北神的“无发无天”,是凌驾在普通子弟之上的精兵,可以随意调派,出城入城,无所顾忌。苏梦枕一有大事,必定启用。
历时五年,诱导这个北方神煞反叛所耗费的东西,在狄飞惊自己看来,要比改造黑白林所付出的代价更大。
这一次的行动,早已经是势在必行,就算没有七辆马车折辱十二堂主的事情,六分半堂也会在近期另找一个理由发动这个计划。
故而,苏梦枕这一次失陷,实在非战之过,而经历这一次之后,如果给金风细雨楼造成的打击不够大,就算再过十年,狄飞惊也没有把握制造第二次这么好的机会了。
………………
嗤!
方云汉将雪亮的长刀从地下拔出,刀身上没有沾染一点泥垢。
苏梦枕感受着身后迷影消散,心中也有讶异之情。
他同样猜到地下可能有机关控制着林中诸物的移动,却没有命令众兄弟发动针对地面的攻击。
是因地下的东西难以辨别,如果只斩断其中一根索,于事无补,更有可能是白白浪费时间,而且除了他之外,其他弟兄也未必能够拥有斩断深藏于地下锁链的能力。
而方云汉能够一刀斩中枢纽,使得外围的大片林木停止移动,说明应当至少有上百根暗索是连接在这个枢纽上的,这个枢纽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此处机关的要害之一。
莫非方云汉还懂得奇门阵法?又或是机关方面的大行家?
其实不然。
方云汉靠的是纯粹的武学技巧,他自从接触到武功开始,已经深深为这神奇的学问,为这前世渴望而不可得的妙术而痴迷,非但反复翻阅抄写所得到的种种武学典籍,也会回味自己经历的各场战斗,从敌人身上学习有趣的、自己尚不能及的武学巧思。
而迄今为止,令他印象最深的对手,无疑是周尸。
所以方云汉在东海郡开山典礼之前,不但自己多次回忆战斗细节,还询问了各个跟周尸交过手的人。
其中高保家提到的那种,靠着足音反馈确定地下根须何在的技巧,就让方云汉很感兴趣,结合他自己修改过的五脏雷音反复琢磨,今日才得以重现此技。
抓住整个阵法掩护雷动天逃跑的机会,判断机关枢纽所在,一击中的。
“我看你们来时之路已清,还不退回去吗?”
方云汉提刀一指,道,“你这个金风细雨楼楼主被困在这里,京中总部又该如何了?”
金风细雨楼的那帮人,刚刚从奇门阵法造成的孤寂幻觉之中摆脱出来,都不知道方云汉是怎么出现的,听他这话,纷纷注目苏梦枕。
苏梦枕只道:“你呢?”
“我当然继续向内。”方云汉长刀垂下,隔着十几米,平缓淡然道,“怎么,你还要同行?”
两人的目光,宛若都不含任何意味的在空中相触。
他们说的就是心里想的,不说的就是不必表露的,无须以眼神做多余的示意。
“沃夫子,茶花,你们两人留在这里策应,若情况有变,助他撤退。”
苏梦枕说着这话,却也不看方云汉是何反应,转身带领金风细雨楼剩下的人立刻离开。
杏色的袍子已经被他抛弃,白色的内袍背后有一大片刺目的血迹,但是他刀还在手,受伤至今都没有一声咳嗽,好像体内的十七八种病魇,也同背上的伤一样,不敢在这个斗志昂扬的时候来打扰他。
这群人原路返回的速度极快,外圈的阵法纵然仍具备迷宫的效果,应该也拖延不了一刻的时光。
沃夫子和茶花恭声应下,他们目光扫及那边的两具尸体,一只断手,还有些没能理清之前的情况,等一眨眼后,再转头去看的时候,却见那个在苏梦枕相反方向上的灰袍刀客,也已经不见了。
远处圆融无缺的树林,以“空气,竹木,阳光,地面”,作为一个整体,完美且自然,使人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看不出一丝缺漏,如无懈可击的大师作品。
可在方云汉消失之后,那整片林影,就像是纸上的图画,时不时的就被莫名的力量扯动,略微摇晃一下。
而每一次这样的晃动过后,整片树林好像会变得更加清晰,仿佛眼睛被清洗了一遍,且渐渐地有了阳光倾斜,落叶微风一并形成的明确方向感,无懈可击的感觉被破坏,变得处处都有空缺,哪里都能走入。
沃夫子这时才醒觉,这样可以随便行动的林子,才是真正的树林应有的感觉。
而此时,方云汉已经再度向林中深入四十余步,他每过一段距离,就会切断地下的一根暗索,积少成多,持续的影响这阵法剩余部分的运转,以确保自己至少不要在这里迷路。
不过,当他再次切断了一根暗索的时候,虚空中好像有一股极强的威胁降落下来,偏偏又无形无迹,不知道如何抵御,令他身体本能的急退了一步。
这一退,是发自身体的本能,但是,退后的脚步还没有落地,方云汉自己的意志已经反应过来,前脚猛的发力抓地,把向后退却的身体,又硬生生拉扯向前急冲。
蓬!
在他原本退后一步该去的方向上,毫无预兆的喷出一团蓝绿色的火焰。
火焰没能触及猛然变向的方云汉,那异样的威胁感就骤然转移到了他面前的空气上。
无色无相的空气,在方云汉的双眼之中,竟好像正在向着无色的琥珀转变,如果胆敢冲入的话,很有可能落得被凝结在琥珀中的蚊虫一样的下场。
然而方云汉速度不降反升,刀光一横,“无色的琥珀”被切着裂缝,大缝隙的周围也有许多细小的裂纹蔓延,他的身体从这无色琥珀裂缝中穿过。
他身在半空,前方本该可以落脚的地面,又在他眼前发生了如梦如幻的变化,霉菌似的绿色迅速扩展,起伏不定,一片实地,突然变成了泛着气泡的腥臭沼泽。
刚才那一根暗索断开之后,方云汉好像已落入了这个阵法更深的一层,在他前路之上,一道道险恶的变化正在发生,或已经完成。
方云汉眼中神光暴涨,目光一扫四下无人,右手长刀旋转反握,往后一收,插入负于腰后的左手刀鞘,左手顺势松开刀鞘,五指向前一握。
呼!!!
空气急剧翻卷,仅仅因为他五指屈握成拳的这个动作,手臂四周就卷起了几道小小的涡流。
他脸上自然而然流露笑意,步下凌虚,当空出拳。
嗒!嗒!嗒!嗒!嗒!
棋盘上,狄飞惊落子如飞。
如果说,黑白林的外圈,是机关为主,奇门法阵蒙蔽感官的效果为辅,那么在内圈,主从关系就颠倒过来。
奇门之“奇”,展露无遗。
一草一木,微风泥土,都能转化成索命的陷阱,夺魂的利钩。
嗒!
当再次于边角处填上了一枚白子之后,棋盘上的绝杀之势已然成形,且已经发挥到极致,虽然还有可以落子的空缺,但狄飞惊捏着那枚棋子,已经不能再顺畅的落下。
就这么一刹那的迟疑,棋盘上所有的白子如同一条蟒蛇翻身,一枚接着一枚的被震翻,棋子翻转与棋盘再次碰触的声音,宛若突然落了一场冰雹。
“你这奇门之道,不过尔尔。”
一道似山间松涛、长风浩荡、空谷回响的吟喝传来。
空中好像有一层频率极低的波纹,伴随着这声长吟从远处扩散过来,狄飞惊面色微动,左手轻抚胸腹之间。
周围的那些青竹随之剧烈地摇动,千百枚竹叶纷飞,细微的破裂声不绝于耳,一条条竖着的裂缝在诸多青竹的表面浮现。
棋盘上最后一片、十枚白子全被震翻,整个棋局混乱碰撞,散落开来。
石桌旁边的水塘有一圈显眼的波纹从左到右撞了过去,然后层层波澜,回荡不休。
方云汉从林间箭射而来,左手负后,右手连鞘长刀往地上一戳,刀鞘倾斜入土三寸,看着石桌旁低头的人。
“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
“是。”
狄飞惊还是坐着,让人看不清面貌,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长得极其好看,看的极其舒心的感觉,他回答了一声之后,注意到前方刀鞘微动,便唯恐时间不够似的,语速加快了一些,道,“阁下既然来了,必是要杀我,杀我之前,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也好叫我死的瞑目。”
方云汉手已经握住了刀柄,闻言,叹了口气。
无论是谁听到了这声叹息,都会立刻联想到失手摔碎美玉,无奈埋葬名花的惋惜,必然会因为其中的惋惜,感受到几分软弱,认为在一段时间的拖延迟疑之后,发出叹息的人终究会回应对方的请求。
可狄飞惊一听到这声叹息,神色遽变,让人觉得断了的脖子忽然挺直,一直低着的头,霍然昂了起来。
没有人能明白他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抬头,谁也想不通他从那声无限惋惜的叹息里面,能听出什么别的意味,以至于变了神色。
但是,好在他抬了头。
他一抬头,
刀光已经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