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X光片结果看,你家小孩由于长时间骨折得不到及时治疗,导致左手臂关节处重叠移位畸形生长,已经处于上肢功能异常状态。”
抱着啼哭的儿子在怀中不断安抚,俞美诗听到医生给出上述论断后脸色一片苍白。
“最好结果是发育后两只手长短不一,严重一点的话是左手今后无法正常使用,形成事实上的残疾瘫痪。”
看着跟前小孩黑溜溜乱转的眼球,一看就是个机灵鬼,可惜在懂事前却弄得如此遭遇,县医院主治医生不由叹了一口气道。
“医生,我们家砸锅卖铁也要把这病治好,求求你想办法帮帮忙吧!”
一听是如此结果,俞美诗强忍着悲痛,用颤抖的语气哀求。
她不由回想起来当天接生时,因为接生员未到而接诊的乡卫生院医生又没有经验,她本想站起来缓解疼痛,双脚刚落地没想到一阵腹胀袭来,儿子瞬间从肚子里冲出来直接掉到了地上。
估计正是那一摔,导致了今天的结果。
周逸为何老是啼哭不止,看来就是骨折后疼痛的反馈。只不过婴儿不会说,而大人又粗心大意,以为只是犯了夜啼,最终形成眼下不可挽回的后果。
“太晚了,如果早来两个月还可以想想办法。何况小孩又太小,动手术是万万不能。要不……要不你到市大医院去看看,说不定那里的医生有办法!”
水平有限束手无措,医生自己也很难受,不过他还是出言相劝。
不少病人在华阳县医院治不好,总要到大城市大医院走一圈后,才会死心塌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这也算是县人民医院的潜规则心理治疗,既给了病人短时间希望,又能减轻医生的心理负担。
接到通知的周建国,向厂里请假后发了疯似的的骑着单车赶了11公里山路,傍晚时分风尘仆仆来到县城丈母娘家,见到了失魂落魄的妻子。
本来故作坚强一路忍着眼泪回家跟父母道出检查结果的俞美诗,在看到丈夫周建国的身影后,就再也忍不住扑倒他怀中大哭不止。
“都怪我!要是我早点留意带他去医院检查就好了……呜——”
“没事,这怎么能怪你呢!咱们不是说好了,有什么困难都一起共同面对!我已经请了假,咱们明天就回沪江!”
此刻单薄的身躯下,周建国宛如一颗大树,足以让妻子依靠托付。平时不争不抢,但在关键时刻却很有主见,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同事们善意旁敲侧击相劝下,毅然不顾一切跟当地人俞美诗结了婚。
1967年初,莫名其妙被抽调到沪江市小三线筹办小组的周建国,第一眼见到华阳县前来迎接队伍之中,这位留着一根大辫子的女青年,就已经深深留意上对方。
夏天的风从耳边拂过,脸上满是腼腆的笑容,心底却全都是那一道飒爽的身影。
从大城市而来的周建国,在大山深处找到了自己的夏天,也收获了爱情。
因为知道,所以珍惜!
周建国珍惜眼前的一切,并竭尽所能地去保护身边所爱的人。
他的到来让俞美诗有了主心骨,明天到沪江求医的决定也让满脸愁容的家庭看到一丝希望。
“这里是500元钱,你们先拿去沪江替小逸治病,如果还不够我们再来想办法。”
老丈人俞天阳在晚饭后,拿出一沓人民币交给了周建国,这基本是他们老两口毕生的积蓄。当前人民币最大面额是10元,因此500元就是50张,算是厚厚一沓钱。
年近五旬的俞天阳月工资89元,平时要接济在农村的弟妹,还得养活三个孩子长大,妻子在家操持家务收入微薄,十几年下来积蓄着实不多。
“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何况我已经发了电报给我妈,她到时在沪江市也会安排。来之前,我也准备了一些钱在身上。”
得知要带儿子去沪江市治病,周建国也将自己工作后积攒下来的全部200多元一股脑带上。跟老丈人相比,进厂后他按大学生实习待遇,算二级工一个月工资36元,也是比较不错的收入。去年结婚花了不少钱,不然周建国身家还能多上两三百块。
“先拿着吧,算是我们的心意,现在天大地大不如给小逸治病大!如果用不着,你们到时再送回来。”
对周建国这个女婿,俞天阳很是满意。
看上去就是老实人,对女儿言听计从,还是沪江市来的大学生,又端上铁饭碗进了军工厂,家庭背景也是又红又专,至少女儿跟着过日子不会受苦。
在单位是家长作风,回到家更是说一不二,俞天阳的表态让周建国只好收下了钱,但也表示钱算借的将来会归还俞家。
俞家三姐弟,俞美诗是老大,二妹去年响应号召下乡,至于最小的弟弟刚读初一。三人之中,反倒是俞美诗最受宠,因为俞天阳觉得大女儿性格随他。
第二天一早周建国夫妻俩就带着儿子周逸,坐上了从华阳县城开往长江码头的班车。历经三个小时公路奔波之后再从码头坐轮船前往沪江市,需要40个小时水路航行方能抵达黄浦江畔的十六铺码头。
如果走公路的话,车票每人5块钱,由于修路需要多绕行大概四分之一的泥石路,回到沪江市需要16个小时,中途还要投宿休息一晚,算下来也要两天时间。
大多数人回沪江市都选择乘船有卧铺睡觉,不用走公路颠簸十几小时骨架散开,而且乘班车的话路上弯多坡陡易晕车更危险。
凭着厂里出具的介绍信,周建国顺利买到了两张标价11.5元的三等舱票,带着妻儿住了进去。三等舱是8人一间,4张上下铺双人床,拥有独立卫生间。二等舱是船上最好的待遇,两人一间舱,两张单人床,还有桌椅、热水瓶等,需要持有相关介绍信才能入住。最便宜是五等舱,票价4.2元,睡几十人的大通铺,乱哄哄人来人往嘈杂不堪。
要知道周建国一个月工资36元,来回船票就贡献透支了整月工资,非常时刻才会如此奢侈一把。若是平时一个人的话,周建国便会选择便宜的16人间四等舱,票价只需6.3元是所有人公认性价比最高之选,这次外出看病为了妻儿舒适还是咬牙出了血。
“实际上我并不喜欢沪江市,因为那里实在太大,大到让人无所适从。但有时候又希望自己能生在沪江市,因为那里什么都有,是身边许多人羡慕的大城市。
还记得结婚前我问你,今后会不会回沪江工作?你说不回了,打算一辈子在华阳县发展陪着我。
当时我听了非常感动,觉得自己很幸运找对了人。后来回家一想,觉得你这个人好傻。如果你回沪江的话不就可以把我也带上,这样我也能成为沪江大城市人了!”
汽笛响起,长江客轮缓缓驶离码头,好不容易放好行李安抚儿子周逸睡下,只剩下夫妻小两口,望着窗外的滔滔江水,俞美诗有些忘神地说道。
“我心安处即是家,只要有你和逸儿在身边,那么住在哪里我都可以。沪江市是很好,但华阳县城也不差,毕竟在哪工作我都按级别领一样的工资。
不过如果你想的话,以后有机会我尽量争取回沪江工作。”
用手托着妻子的脸颊轻轻刮了一下,周建国郑重表态。
“傻瓜!
你我都知道这基本是不可能的梦想,沪江大城市出去容易再想进来就难上加难。
其实我只是为了小逸考虑罢了,若是当初能在沪江市医院接生的话,医疗条件好今天的悲惨就不会发生。
我们千里迢迢赶回沪江求医的经历,说不定对沪江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这或许就是生活在大城市的好处。”
原本俞美诗以为自己很坚强,但自从有了儿子后她就开始患得患失。
“辩证法教导我们凡事都要一分为二去看待,有利有弊要区别对待。小逸遭遇此番劫难,未必不是上天给他的考验。要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也。
事已至此,我们需要向前看,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只要我们尽力了相信逸儿长大后得知真相也会体谅。
在滚滚历史大潮中,个人力量无异于螳臂当车,我们只能随波逐流,顺其自然了。”
跟俞美诗一样,自从儿子出生后,周建国就感觉自己成熟了不少,伴随肩上责任加重,思想也更加超脱。
“难怪你能考上好大学,说起话来就是有大道理。以前我妈还担心你幼稚不成熟,现在看来还是我眼光独特。
你呀,心里都啥都知道,就是从不在行动中表现出来。”
夫妻俩好不容易说上几句悄悄话,结果很快又被儿子哭闹所打断。自从得知周逸手上有隐疾后,两人都将其当成宝捧在手心,生怕委屈了儿子。
汽轮滚滚,江水滔滔。
历经40个小时的跋涉,雄伟靓丽的外滩建筑群终于出现在眼前,这表示十六铺码头近在眼前,而小两口也抵达了传说之中的故乡——沪江市。
此行对俞美诗来说是第二次前来沪江,上一次还是跟丈夫来此度蜜月,当时两人在沪杭地区足足玩了一个星期才回去。
再次踏足外滩码头,望着来来往往人群,一向端庄大方的俞美诗都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换上了最好的新衣服但跟城里人相比还是一眼能区分开来。
不过她的坏心情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声招呼所打断。
“周建国——这里,这里!”
想不到在十六铺码头,竟然还能遇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