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小雨淅淅零零,屋檐水滴滴答答,屋内昏黑不见五指。
容秀早早的歇下了,正是酣睡时。
夜半时分,地上水迹湿湿嗒嗒的走向卧榻,房内只响着她一人的酣睡声。
忽的,一滴冷水砸下,她的脸颊跟着轻颤,惊扰了她的睡梦。
她缓缓转醒,除了黑,却也什么都看不清,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呢,伸出手来摸摸脸,想确定是自己睡迷糊了。
指尖冰冰凉凉的湿意,让她瞬间清醒,不是做梦?
她猛的撑起身子,却被人一张宽大的湿掌拦住了口。
“嘘,别出声,是我。”
容秀气息一凝,惊吓之余多了份震惊。
拦住她的手微微松开,手掌的湿冷也被她的温热冲散了。
“你……?”
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面前这个黑乎乎的影子分明应该在百里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黑影人语气倒是轻缓,说:“快别惊讶了,我一路冒雨进京,浑身上下湿透了,你这有没有炭,快给我烤烤。”
容秀回过神来,翻身下床,却险些在脚踏之处摔一跤。
还好那黑影扶住了,她顺势往黑影的袖子上一摸,这都不用使劲儿都能拧出水来。
“你这哪里是淋雨,分明是刚从河里捞出来吧。”
黑影听着她调笑,也跟着笑了笑,说:“我现下是过之而无不及,像是一直泡在冷水里。”
黑灯瞎火的,她好不容易摸到了火折子,点了一盏灯,这才瞧见黑影子的模样。
她憋着笑,说:“难得看见你这幅模样。”
黑影子混不在意自己湿发贴脸,衣衫淌水的样子,说:“你想笑就笑吧,憋着难受。”
她找出炭来,引上火,摇了摇头,说:“不笑了,待会肚子难受。”
“你快把湿衣裳脱下来吧,我去拿一套干爹的中衣来给你。”
黑影等着炭盆微微热起来,才动手脱了衣衫。
容秀将衣裳挂在屏风上,说:“你自己取吧,换好了叫我。”
待黑影换好了衣衫,容秀才进去,一眼便瞧出衣衫小了几寸,连领口都合不上,她打趣着说:“真是委屈大皇子殿下了,明日我便去拿几身合适的来。”
楚忬的衣衫松松垮垮的穿着,他将绒布扔给她,说:“笑也了笑了,过来给我擦头发。”
她依言行事,半跪在塌上给他擦,不像是第一次做这事得样子。
容秀说:“你刚才说,你一路冒雨回京?可是发生什么大事?”
她心中理所应当的想着,定是陛下急召他回京。
楚忬轻笑,神色埋于发间,说:“我是秘密归京,没人知道。”
驻扎封地的王爷,擅自归京,等同谋反,是死罪。
容秀手中一顿,紧了紧娥眉。
“你疯了吗,做这等不要命的事。”
楚忬听着她低喝一句,不甚在意,双眼对上她的眸子,说:“我后悔了。”
容秀想努力看清楚忬眼神里的东西,却怎么也看不清,脑袋有些发懵,说:“你后悔什么?当初说要走的……是你吧。”
如今得偿所愿,在宫外待着不好么?
楚忬似笑非笑,炭火星光隐隐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我以为……”
我以为当初你会跟我一起走。
“算了,你就当我是体验了民间疾苦,玩腻了,想回来了吧。”
容秀当然知道这不过是他随口一说,不是真话,但……
看着楚忬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为什么会她会觉得,他身上带着落寞呢?
她捋了捋楚忬的发丝,继续给他擦头发,笑了笑,说:“想回来就回来吧,瑾妃娘娘早盼着你回来呢。”
“那你呢,你想我回来么?”
容秀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竟也答不上来。
她与楚忬两人自小熟识,彼此为伴,她当然想他回来,可回来……
既然他都决定回来了,又何苦伤他的心意。
“当然啦,你不知道,你走后什么我都要自己动脑子,自己拿主意,累的很,你要是回来,这些事不都可以甩给你来干么,我乐得逍遥自在。”
果然,楚忬眼里散了些许落寞,玩味的笑着说:“我们阿秀最近可是风光无限呀,挤掉了齐正安,这样智谋,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怕是不敢在你面前献丑咯。”
容秀瞪了他一眼,对着他的头发乱薅一气,佯怒道:“你敢取笑我,三年不打就想反了天了你。”
楚忬抓住她乱薅的手,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小丫头饶了我吧,待会头发打结了。”
容秀说,我不,我偏要闹。
两个人在榻上闹了会儿,直到楚忬的头发乱成鸟窝容秀才罢手,高高兴兴的欣赏自己的这幅“佳作”。
楚忬敷衍的伸了两根手指捋了捋,见头发干的差不多了,说:“这下闹够了吧,时辰不早了,去拿床被子来,我最近呀,只能歇在你这了。”
说着,他便钻进还有余温的被子,把自己捂得严实。
容秀看他一副,我怕你跟我抢被子,所以我要捂严实一点的样子,无奈的抛给他一个白眼。
她边拿被子边说,“你吃我的住我的,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你,我最近的事儿多,你不准给我闲着。”
她抱着一床锦被,砸在床上,“你听见了没?”
楚忬枕着丝枕,点点头,说:“知道啦,日后您尽管吩咐,小的唯您马首是瞻。”
她满意的点点头,伸脚轻轻踹他,说:“你睡里边儿,明日我早起,你要横在外边,我准能一脚踩断你的腿。”
他快速的挪了地方,伸手拍了拍刚才自己睡的位置,说:“快睡这,还热乎着呢。”
容秀按灭了烛火,躺在床上,整个屋子又变得黑乎乎的。
床上突然多了一个人,她也没什么不习惯,这都是因为小时候老是跟在楚忬屁股后边闹,连楚忬睡觉她也跟着,和他睡一张床,盖一床棉被。
估计是刚才闹腾后的困顿上来了,容秀迷迷糊糊的,睡着前还说了一句。
“楚忬,你想清楚了就成。”
想清楚归京的理由与后果。
曾经最被人看好的大皇子自请封地,犹如自断前程,然而废太子薨世不到一年,大皇子就归京,这让朝堂上哪些大臣怎么想?又会让陛下怎么想呢?
“嗯,快睡吧。”
楚忬的声音温柔得像催眠曲,容秀昏昏沉沉的睡了。
翌日一早,容秀洗漱好,看了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人,她在床边轻声说:“今日若是无甚要事,我待会便可回来。”
她起身刚跨出一步,袖子却被人扯住。
楚忬半张脸埋在丝枕里,沉沉闷闷道:“早些回来,我饿。”
容秀扯回自己的袖子,瞪了他一眼,顺口说了一句,“活该!”
楚忬听见门关了,嘴角的浅笑才慢慢淡去。
陛下一般早朝,她不会跟着,所以清晨长宁殿的事务她可去可不去。
转悠到齐正安日常办事的小阁子里,当差的太监说了一些庶务,她见没什么重要的,便放大家伙一日难得的假。
当差的太监高兴坏了,笑嘻嘻的退了出去。
要知道前段时间,这位容姑娘可是用不完的精力,他们这些老骨头快要被拆散架了。
可她前脚刚踏出小阁子,后脚有个小太监便叫住了她。
“容姑娘请留步,掖庭令大人有请。”
容秀看他一眼,说:“可有说何事?”
“大人吩咐过奴才,说是要事,具体什么,没说。”
她大概能猜到钟显新的来意,看样子,他的事情办的不顺利。
容秀随小太监往掖庭走,没走几步,她突然想起楚忬在她临走前说饿了,而自己则承诺若无急事处理,便会早些回去。
总不能空着手回去吧。
她眼珠子一转,定在小太监身上,笑了笑,说:“这位小公公,麻烦你帮我做件事。”
小太监伏低身子,说:“姑娘请吩咐,奴才自当效劳。”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样,你去一趟膳房,就说掖庭令大人早膳不合胃口,让他们另做一份来。”
小太监揣着纳闷应了下来,这容姑娘是如何得知大人早膳合不合胃口的呢?
走到掖庭,钟显新老神在在的喝着茶,一副闲适散漫的架子。
“奴婢观掖庭令大人如此闲适怡然,必定是事情都处理好了,奴婢特来瞻仰您的‘佳绩’。”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容秀假意恭维让钟显新白了她一眼,说:“虚情假意的一套还是免了吧,让你过来,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人抓住了,乐坊司的教习,宁玉雅,是块难啃的骨头,上了重刑也什么都不肯说,这不,让你过来想想法子么。”
乐坊司?
容秀突然到了什么,暗中生笑。
她说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畏惧酷刑呢,奴婢也没什么好法子,且容奴婢去会会她吧。”
钟显新欣然的点点头,说:“那你去吧,我等你凯旋而归。”
其实钟显新并不是毫无办法,只是还没有走到最严重的程度,若是容秀能一举攻破这个难关,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容秀在心里暗骂他百八十遍了,等着吃现成的老狐狸。
“若是奴婢也没什么办法,大人准备怎么办呢?”
“她是块硬骨头,不代表她身边所有的人都是,宁玉雅虽没什么亲人,但有个老相好,不过他早年前就死了,说来你肯定不知,杀她老相好的,就是皇后。”
“这个幕后真凶定是知道这一点渊源,所以才利用她,这么多年了,她都没有放弃报复皇后,可见她是个重情义的人,这样的人,肯定也不想自己老相好的家人,出什么事吧。”
容秀心下了然,老狐狸不亏是个狠人,她都能想得到,要是他急上头了,估计连鞭尸这种事都能干出来。
她鼻尖萦绕着茶香,想到自己屋里的人,时常也爱喝这枯尖茶,便想着讨要一二,她说:“这茶闻着不错,待会送奴婢一些吧,权当是犒劳犒劳奴婢。”
既然有人愿意拦这个活,他自然也愿意送些东西,当即答应下来。
不过他心下又纳闷,枯尖是苦茶,女子都不爱喝,而秦如海不是喜爱喝云景春这种雅茶么?他随口一说:“秦公公什么时候爱喝这等子苦茶了,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一些别的,不若你一并带回去让秦公公好好尝尝?”
容秀瞅了他一眼,一副你多管闲事的模样。
老狐狸心里定是知道她这茶不是送给干爹的,所以才这么说,想探探她罢了。
容秀跟随两个太监进了掖庭的刑牢,这个地方血腥里透着腐烂的气味,阴冷的霉臭令人作呕,苍蝇和飞虫不分昼夜的振翅,带着血腻腻的声响。
容秀尽量减轻自己的呼吸,因为那味实在令她的胃难受。
绑在架子上的女人了无生气的垂着头,看样子像是刚受过鞭刑,身上一道道的长口子,
女人听见门上铁链子打开的声响,抬起头看,而她头发上的苍蝇纹丝不动,似不舍得离开它们新的居所。
女人呼出一口气,干着嗓子说:“这不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容姑娘么。”
容秀笑了笑,说:“既然认得我,那想必也知道我的来意。”
宁玉雅张口准备要说什么,被容秀打断。
“你别急着说,我先给你看个东西,想好了你再说也不迟。”
容秀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给旁边的一位太监,太监拿给宁玉雅看。
纸上是陈六记录的一些人,这些人正是打听皇后消息的。
宁玉雅瞟过几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是谁搬来一张软凳,还拿来了香茗,容秀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的坐着,闻着茶味的清香。
“你想害皇后,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打听皇后的消息,上面有一个叫许青鸾的,你认识吧。”
宁玉雅不以为意,说:“乐坊司的舞姬,我当然认识,这能说明什么?”
茶里朦朦胧胧的雾气迷住了容秀的双眼。
“你了解到常山与许青鸾的关系不浅,所以就利用许青鸾接近常山,进而达到你谋害皇后的目的。”
“哈哈哈”
宁玉雅笑出了声,说:“你有证据么?就凭你这几张纸,跟你一张嘴?看来传闻中的容姑娘,也不过如此啊。”
容秀眼里带了点嘲讽,看着她,说:“我真羡慕你,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这么天真。”
“对于你,是不需要证据的,事情说的通,也合乎常理,你只需要认罪就行。”
“至于你背后的主谋,反正你也不肯说,我也不感兴趣,哦,也不对,你没有机会说了。”
宁玉雅很意外,她甚至有点不敢相信,容秀会真的不想知道幕后主使,她怀疑是容秀设下陷阱,想炸她。
“你真的,不想知道是谁?”
一旁的太监在这时起身说:“容姑娘,认罪书写好了,请您过目。”
容秀看了手里的两份认罪书。
这个太监写的很有技巧,一份没有交代许青鸾,而是写着乐坊司舞姬,也没有提到常山,只说是太医,而第二份,却写的清清楚楚,交代得完完整整。
两份认罪书,都对幕后主使没有任何交代,也就是说,没有什么幕后主使,宁玉雅,就是唯一的幕后主使。
有意思,老狐狸手底下的人,都是些小狐狸。
容秀赞赏的看了一眼太监,说:“两份都让她画押。”
两个太监宁玉雅的手掌撑开,掐着打大拇指画押。
宁玉雅有些慌神,吼道:“什么意思?什么认罪书!凭什么让我认!你们没有证据,我不认,我不认!”
容秀喝着茶,冷言道:“你连死都不怕,认个罪而已,不至于大呼小叫的吧。”
宁玉雅听得一愣,惨淡一笑,说:“呵呵,你说的对,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跟个死人没区别,认不认罪,又能怎么样呢。”
她双眼无神,盯着容秀说:“一个死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哈哈哈。”
她到现在还是不信,容秀不想知道谁是主谋,她咬死不说,就是想让她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猜。
四目相对,容秀眼里冷冰冰的,却带着笑意说:“先别急着笑,你刚才不是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想知道主谋是谁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从始至终,我的目的都不是找真凶,与其把所有的精力浪费在虚无缥缈的凶手上,不如好好的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来的更实在,也更简单。”
“我的底线就是,只要皇后不死,就没我什么事儿,你懂么。”
宁玉雅发僵的笑容被撕的粉碎。
她原本还不信的,如今是彻彻底底的懂了,从被抓到现在,她承受的酷刑,咬牙的坚持,就像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但她,是笑都笑不出来了。
容秀的话,就是压死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当毒蛇的尖牙刺破她的皮肤,她淡淡的笑了,这是世上最美好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