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餐饭吃了一个时辰还多,虽说期间因为说起杀人的事儿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总体来说还是宾主尽欢的。
吃罢了晚餐,又闲聊片刻,常知县就起身告辞了。他是高原县的坐堂官,没有万分紧要的事情和公务,夜间也得坚守岗位。
他今天也算不虚此行,作为一省布政使所辖的初级官员,和自家老大同桌把酒言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还能得一两句夸赞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刘同知和张玉也一起告辞,张玉同样是晚上不能无故离岗,刘同知则是不方便赖着不走。大家都能看出来,郭资留下来是有事的,谁能那么没眼力见儿。
郭资留下来的确有事,詹闶带来的东西里边,算法和历法还好说,但草原上的情报就太重要了。以刘同知等人的级别,还远远不到参与进来的程度。
另外就是詹闶,他也有那三件事之外的话要和郭资交流。最主要的就是救回来的那五百多宝昌县难民,如何安排这些人,也是一个关键。
就在詹闶的帐篷里,只剩下他和郭资两个人,外面沿帐篷四周每隔十米安排一个绝对听不懂汉话的色目仆人,禁止任何人靠近。
詹闶先是拿出一厚三薄的四本册子放在桌上,左三右一分开了,开始逐个介绍:“这本最厚的是关于历法的内容,最薄的这本是一些算法的精要;次厚的这本是贫道纪录的草原各势力详情,还有一些大致的地图。最后这本是文字参照解译,我教自有一套文字系统,与传统文字略有差别,都可以参照这本进行查阅。另外就是,我教书写方式自左向右、由上及下,在书写时就做了断句,没有任何阅读困难,也不会有断章取义的风险。断句所用的符号,叫做标点,在这本参照解译中都有解释。”
郭资先是惊骇于亲眼见到传说的神仙手段,愣登了片刻的时间,然后才拿起其中一本来翻看。
一个个蝇头小楷排列整齐,大小一致,字迹清晰,且断句分明,看着就让人很舒服。尤其是这用纸的质量,厚实而有韧性,虽然不够精美,却足当得起一本好书的评价了。
不论在任何时代,字都是一个人的门面,越是印刷技术不发达的时候,这一点就越是重要。郭资也希望能通过字这个渠道,在另一方向上对詹闶进行了解。
拿起那本草原概况翻开,字体变大了一些,排列没有之前那本整齐,但同样是断句分明。明显的手写痕迹和红黑双色手画地图上的各种标注,还有字迹相同的涂抹修改痕迹,也能证实这的确是逐渐记下来的。
现在不是辨别消息真假的时候,郭资个人也没那个相应的知识储备,但夸一夸詹闶还是可以的。
把册子合上,啧啧嘴道:“道长一笔好字呀,不知使用什么笔书写,能做到这般细致和清晰?还有贵教这种书写的方式,与在下曾听说过的一些色目人书写方式颇为相似,这其中可有什么区别?”
詹闶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上抽了一口:“贫道使用的叫做‘水笔’,我教一位祖师所制,笔锋坚硬,笔腹吸入特制的墨水,可保证数千字不干。这书写的方式,的确与一些色目人相同,但他们是因为拼音文字只能横向书写,我教则是为相同面积计入更多字数,以及阅读舒适性和对眼睛的保护。”
好吧,又是某位祖师,郭资就剩下暗自叹气了。他真想问詹闶一句,能不能别再提起那些祖师,说说你自己有哪些本事行吗?
只是詹闶并没有看懂他的眼神,指指桌上四本手工线装的A4册子:“贫道另有要事,暂时不便前往京城,这些就麻烦方伯代为转交了。”
另有要事,什么事能比这个还重要?这历法一旦被采用,草原情报一旦被重视,这是多大的功劳啊?
郭资有些不明白,于是展开不懂就问环节:“道长之前说,要在大明传教,想必是要留在大明了。既然留在大明,又要在大明传教,这面见陛下的机会,对道长的传教之举可是大有裨益的,道长为何要避开呢?”
总不能说自己其实不想见老朱,詹闶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理由:“贫道自钦察汗国西南沿海横穿草原而来,这一路上搜集了不少各国作物的种子和幼苗,还有我教历代祖师自数万里之外搜集的各种高产作物,等到了北平后,贫道准备第一时间尝试对这些作物进行培育。一旦这些作物能够培育成功,并推及天下,对大明百姓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我教传播的是万物之道,也要用万物进行传播,而不是依靠皇帝陛下的权威,那不公平,也不纯粹。”
郭资这才知道,詹闶带来的不只是算法、历法、情报,还有民之所需。常言说“天下兴亡,百姓皆苦”,打不打胜仗,能不能准确推断月食,这些都没有让百姓吃饱穿暖来得重要。
放弃和皇帝见面的机会,只为了专研让百姓吃饱肚子的东西,甚至认为依靠皇权扩大影响力为耻辱。
如果说之前对詹闶只有羡慕、佩服这些情绪,现在则多了几分“敬”在里边,这种人才是真正于国于民有大用处的。
郭资自信没那个魄力和决心,却不影响他对詹闶表达敬佩之情。从位子上站起身来,朝詹闶深深鞠了一躬:“道长胸襟如海,资不如也!”
“方伯谬赞了”,詹闶赶紧把郭资扶住:“贫道也很想一睹皇帝陛下真容,可时间不允许贫道有任何耽误。根据我教近几代祖师推算,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包括大明在内的世间万国,已经进入了一个叫做‘小冰河期’的时代。这里边的道理一时半刻讲不清楚,总之就是气温会大幅下降,粮食大量减产,各种灾害和疫情将频繁发生,最终将导致人口锐减,甚至由此引发社会剧烈动荡。”
小冰河期是什么,郭资不明白,他只知道一旦真的那样了,后果会有多可怕。身为朝廷高官的他也很清楚,大明有多少百姓还处于吃不饱的困境,粮食再减产的话,怕就要出大问题了。
然而还有更可怕的,詹闶接下来的话才让他肝胆欲裂:“这个小冰河期很可能会持续三百年或者更久,为了能让作物最大限度抵御严寒气候,就要选在相对更寒冷的地区培育。贫道必须在最坏的情况到来之前,努力做到保证至少大明的汉人王朝受到影响最小,并且有能力在别国受到最大影响的时候将其吞灭。贫道之所以提前五年时间冒险穿越草原归来,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郭资再一次对詹闶的狠劲儿给出高度点评,并对大明之外的列国报以微量同情。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是要把大家一起挨饿变成独自偷偷攒粮食,然后趁别人饿到没力气的时候去收拾人家。
不得不说,还真是个狠人!可这种狠,怎么就让人极度舒适呢!
别管这推算准不准确,也别管能不能成功,单说这份热情就是无人能比的。郭资是真的被詹闶感动了,心理提醒着自己,一定要把这段记下来,呈送到京师皇帝陛下面前。
确定了不会去京师,詹闶又拿出了另一件事:“另外还有宝昌县那些百姓,贫道对如何安置他们也有些建议。横穿草原的这一路上,贫道也顺手布了个大局,一旦成功的话,草原上必将陷入不少于十年,乃至于长期的内战混乱。但是很不巧,偏偏遇上了刚劫掠过宝昌县的一支鞑子部落,面对被掳的汉人同胞,贫道只能选择救下他们。也正是因为这个,那些百姓全都见过了贫道,从而成为影响这个大局圆满的隐患……”
詹闶从自己被吕教谕诬告展开,就是因为这次的诬告,让他有了之前没有计算到的担心。人与人之间吹牛没把门的,或者干脆就是为了利益出卖消息的,这些都不罕见。一旦有些挨不挨边的消息传出去,被草原上的那些酋长们知道了,龙珠的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并很可能导致整个布局的失败。
所以他就想请郭资来出面,把这些宝昌县的百姓都迁移到别的地方去,最好是河南、湖北这两省。远离草原,远离异族,也远离沿海,还能保证靠着勤劳生存无碍。
不到一天时间,郭资对詹闶的佩服几乎要五体投地了。下午刚见面的时候,詹闶说行道教祖师得天人授道,他并没有觉得有多少真实性。可现在看来,要不是有天人授道,他哪来那么大本事,在草原上布下一个弥天大局。
关键是道具呀,所谓的“龙珠”是没有了,但詹闶给他看了一颗内雕飞天神龙的,让他一并转交给老朱。这下他是不敢不信了,如此精美巨大的水晶球,绝非人间之物。
再想想詹闶所说的内生骏马水晶球,还一下就是九个,又有什么集齐九个就能召唤神龙的故事,给谁能不上当。
此刻的郭资都有点想把那些难民集中控制起来的意思了,如此完美的弥天大局,如果因为个别人的胡说八道和贪婪给毁了,他都得把自己打入到大明罪人的行列里去。
而对詹闶,他是没什么说的了。一心报国,不惜改变计划,横穿万里草原归来,还搭上自己的宝贝布下大局。这样的情怀,这样的胸襟,全大明都没人能做到,再怀疑人家就真不当人了。
可詹闶呢,就只是心疼。这颗水晶球本来是准备自己用的,所以他花了大价钱定制,不论尺寸还是工艺都是最高级。现在却只能把它送给老朱,还是用来证明自己,憋屈呀。
再想想,算逑了,不就是千把块钱嘛。错误来到这个时代,面南背北的基础都没有,这么个玩意儿留在手里毫无用处,送就送了吧。
而且送了也是有好处的,朱元璋只要不把这颗水晶球陪葬,那就必然会传给迷你朱。到时候还能算计迷你朱一把,也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