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里,退朝后的妇人换了彩裙,负手站在门口,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安静的看着,轻声自语说了句观渔城下了一场血啊。
下血,不是下雪。
只是遗憾,血下得还不够。
少年守住了城,超出了自己的期望值,可却让自己一番心血白费。
这柄剑啊真是让人爱恨不得。
无盐才女柳隐在身后为妇人披上一层轻纱,也轻声道:“是啊,若再守得数日,等大风轻骑从幽州赶至云州,枢相公必然抓住战机,违抗您的圣旨而出兵,打北蛮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准能将那位草原雄主永远的留在留人河。”
观渔城的战事,别人看不分明,但柳隐和江照月这个日夜陪侍在妇人身旁的才女却清楚得很。
观渔城无援死守在明。
摧山卒乃是西军精锐重卒,赶赴应县之后,随时可以开拨云州。
虎牙铁贲是镇北军精锐重骑,驻扎云州。
这两支精锐战力都是破阵利器,但却无法撕咬住北蛮大军,所以那位草原雄主才放心大胆的驻扎在留人河北岸。
但等幽州的大风轻骑赶到,局势又不一样。
幽州大风轻骑的开拨在暗。
必须做到绝对隐秘,是以才会有观渔城死守之战,虎牙铁贲和摧山卒的按兵不动,不过是为了麻痹北蛮雄主。
一旦大风轻骑赶到云州境内,这两支破阵利器就会立即出军。
其后大风轻骑便会强势杀向留人河北岸,撕咬住北蛮大军,等待虎牙铁贲和摧山卒。
三军汇合,以北蛮在云州的兵力根本无以抵抗。
这一着棋,其精妙之处在于坐镇云州的枢相公陛下旨意天下无人不知,北蛮也知晓,而等大风轻骑赶到的出兵,战机也是稍纵即逝。
那么,谁敢在第一时间忤逆女帝旨意出兵?
岳家王爷敢,但他在檀州。
恰好云州还有大凉双璧的另一璧,枢密院狄相公。
自老相公柳正清薨后,这位枢相公便是当今大凉天下最懂女帝的朝臣,在这种军机大事上,除了岳家王爷,只有他敢先斩后奏忤逆圣旨出兵。
但这正是女帝想要的。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谁都没料到,李汝鱼兵出奇招,不守反攻,也便罢了,竟然一路大胜了北蛮安梨花,让所有的后手都化为乌有。
没了观渔城的牵制,北蛮已可随时退兵,大风轻骑赶到也无济于事。
不过是在谈判桌上给大凉增加一些筹码罢了。
被柳隐说穿,妇人也只是黯然的点点头,“是啊,棋子落局,人算却终究敌不过天算,那柄剑啊,真是让人爱恨交加。”
如此也罢。
永贞元年燕云战事的所有棋招都已收宫,虽无全胜,但至少将赵飒逼到了北蛮,去掉一块心头大患,也顺势给岳家王爷落了个违抗圣旨的后招。
杀了督军赵浪,目前而言大凉赵室拿他无可奈何,但终有一日这件事会成为压倒岳家王爷的一块大石。
又道:“着礼部和吏部,追封薛去冗为朝散大夫,追谥文烈。”
薛去冗只是个前县令。
如今事后追封为朝散大夫,谥号文烈,这简直就是祖荫后世,虽然他并没有后代,但这个追封对于薛家而言,却是极大的荣耀。
柳隐吃了一惊,“会不会太破格了些。”
妇人摇头,“无妨,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大凉如何对待读书人。”
尔等碧血报国,朕便荣耀加汝身。
如此,方可得天下读书人心。
至于薛去冗是不是异人卓文君,已经不重要了关于薛去冗一事,一波三折,先前查出陈年旧事,只道他是被龙阳而至性情大变。
不曾想薛去冗的堂兄在被赵信所杀之前,为求活命竟然出卖了整个家族:薛去冗并没有被他侵犯,这一切都是一个幌子。
薛去冗十三岁时,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夏夜里性情大变,原本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惊雷之下醒过来,对同塌而卧的二姐形同陌生人,其后倏然间开窍,精通音律通晓文辞,只不过大多时候沉默不语。
直到有一次不经意对其母自称“孩儿文君,非薛而卓”,话语有浓郁的蜀中口音,这才露出马脚,其母旁敲侧击之后,隐然明白,儿子薛去冗成了异人卓文君。
还是个女子!
于是上告薛家那位在工部任员外郎的族老。
薛家族老知悉此事后不仅没有告知北镇抚司,反而使用瞒天过海之计,让薛去冗那位有龙阳之好的堂兄背黑锅,其本心是想借异人之力重振家族。
这也是当今大凉天下诸多世家对待异人的真实态度。
所以薛去冗一直没有娶嫁。
虽是男儿身,奈何女儿心。
怎料到这位异人最终却在观渔城慷慨赴死。
女儿心里,亦有男子碧血壮气。
所以,这位异人死在观渔城,妇人也便不再追究薛家余责,只是暗暗惋惜,此等才女,引导得当,未尝不能成为大凉中枢重臣。
卓文君之死,可惜可憾。
妇人又对柳隐说了句明日你亲自将薛去冗的国贼送去翰林院和国子监,那群读书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届时,国贼一书将大行天下。
赵飒之名,秽于大凉。
顿了一下,又道:“北镇抚司关于君子旗的文书送过来没?”
柳隐点头,“微臣已阅,君子旗曾是江秋州众安堂的大龙头,柳向阳曾率缇骑围剿,因李汝鱼之故而失败,当时数十缇骑和众安堂同归于尽,其后君子旗便人间消失,不曾想竟然去了北方,趁着战事拉拢了数百溃兵,倒是有些本事,不过观渔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这个君子旗对李汝鱼的态度很有些”
柳隐一时间找不到词语形容。
妇人诧然的接口,“尊敬?可谓附属之人?”
柳隐想了想,“大概可以这么说罢。”
妇人笑了,“这少年啊”还真是个让人惊喜,这就开始收服势力了?
心很大。
但是很好,就怕你心不大。
而你再大的心,我都能给你,也自信能够压得住你。
毕竟,朕是天下共主!
如此,便让君子旗继续活下去罢,也不介意给他个仕途。
庭院里,撑着花伞的江照月匆匆赶来,顾不得收伞,急声说道:“陛下,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瑾传来消息,北镇抚司千户毛秋晴追杀来臣俊,从观渔城追到了临安城郊,看来臣俊的逃逸方向,似乎是想向陛下求救。”
妇人蹙眉,深思了一阵,“来臣俊伤势更重?”
江照月点头,“据说在观渔城死战赵飒受了很重的伤,毛秋晴也被赵飒所伤,不过略微轻了许多,是以才敢追杀。”
妇人笑了笑,发了一道令人诧异的旨意,“通知禁军,不须拦住此二人。”
江照月大惊,“陛下不可!”
妇人挥手,“无妨。”
朕何惧两把豢养的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