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茶之后,无仪仗,无前驱,只身后跟随了区区五名宫女,三个人来到了山门前。
监国公主柳若菲居中,左手边是老供奉童金,右手边的贵族男子白衣如雪,目似朗星。
白衣男子的面相瞅着有点青涩稚嫩,却英气逼人,身材高大。左腰悬挂一块青龙玉佩,右腰非常可笑地插着一把烂俗银鞘小剑,剑柄缀饰以金灿灿的丝穗。
那男子仰望山门,口中“咦”了一声,驻足不前,指着石柱上刻的对联道: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乖乖,这可是回文呀,颠倒读一个样。有韵味,不错。我记得一副,斗鸡山上山鸡斗,龙隠岩中岩隠龙。没这个自然,也少了点味道。还有一个更离谱,叫什么来着,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另外两人也停下,柳若菲笑道:“凡哥,这可是一副绝对呢。”
“绝对?天下就没有绝对。”
男子颇不以为然。
柳若菲的反应极快,呛道:“你这句话绝对正确。”
楚凡张了张嘴巴,一下子噎住了,硬是无法作出正面回应。
此绝对,已经被柳丫头偷换成了彼绝对。
意味深远。
如果承认柳若菲的话正确,那么意味着楚凡刚才说的话也正确,天下没有绝对。
可如果天下没有绝对,“绝对正确”这句话就错了。
柳若菲不对。
如果否定柳若菲的话,就意味着楚某人不正确。那他前面说的天下无绝对不成立,天下还是有绝对的。
可天下有绝对,柳若菲的话就成立,完全没错……
等于柳若菲随口的这一句话,接上楚凡上一句话后,硬是制造出一个荒谬的悖论。
肯定将导致否定,而否定又将引出肯定。
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见到楚大神棍吃瘪,柳若菲得意极了,笑眯眯道:
“哼,就你能。在山洞子里打机锋,差点把小舅舅噎个半死。他以前辩经就没输过,老记挂这事。昨天还说,你怼他的那句话南辕北辙,非拉住我讨论白骨观,刹那,劫波,空无……听得人家耳朵起茧,脑袋都大了。嘻嘻,我也噎你试试看。”
楚神棍一时好胜心起,道:
“切,我不同你打机锋了,真的出一个绝对,你有本事就对出下联。”
“哼,你只管讲,本宫洗耳恭听。”
“上联,烟锁池塘柳。”
“烟锁池塘柳,好诗句,字里面镶嵌金木水火土五行。要对应的话,只好用宫商角徵羽五音。可五音又不是字,无法入联,还是得用金木水火土。错开五行,平仄相对。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柳若菲仰面抿唇,想了又想,突然道:
“凡哥,你蒙我呢。这是个死联,根本不可能有下联。”
“我要是对出来怎么办?”
“你要是对出来……哼,你同玉海花联手打小舅舅的事,我就不再找麻烦了。”
“哈哈哈,那你听好了。下联浑然天成,我家乡的人一听就懂……”
“哎呀,你卖什么关子,快说。”
“深圳铁板烧。”
“烟锁池塘柳,深圳铁板烧……凡哥,你逗我玩呢。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跑……”
童金欣慰地看着这一对小儿女嬉闹,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也隐隐猜出了几分,楚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插科打诨,是想打消柳丫头的担忧。
宴请众仙师是楚凡提出来的,用他的话来说,叫做“鸿门宴”。
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童金和柳若菲坚决反对,感觉太危险了,白无常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月圆之夜那一战,简直像走钢丝,悬之又悬,还令得春花秋月也陨落。
何况,这一次面对的可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但楚凡平日里挺随和的,强硬起来却连九头牛也拽不回,两个人只好依他。
之所以不防仙师,反而防备自己人偷窥,是因为楚凡的身份不可以暴露。一旦让外界知道云梦隐藏了一尊大杀器,许多安排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待唇枪舌剑告一段落,三人进了山门,踏上甬道。
楚凡期期艾艾凑近,低声问柳若菲:“你小舅舅好些没,醒来之后还说了啥?”
“哼,他早就发现玉海花看你的眼神不对,断定了她不会杀你。”
“哎呀,你怎么老纠结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是指这个,他就没问起神息和我吗?”
“当然问了。我说你是外公的一位小友,特来护佑云梦的。至于神息,在我出使姬国的路上,被一名高强修士偷走了。”
“啊,你这些话漏洞百出,你小舅舅又聪明绝顶,怎么可能骗得过。”
“呆瓜,真正的聪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各个像你那样笨呀。不想知道的根本不理,想知道的非要刨根问底。瞧瞧,过大半个月了,你居然连魏师是我外公都不知道。”
“嘿嘿……那他有没有问赝息?”
“这个还没有,可能他以为是一颗异种晶石吧。”
“你手里的那十几颗,千万不要拿给他看。”
“为什么呀?你可以把它送给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干嘛要防我舅舅?”
“你小舅舅太聪明了,万一被他看明白奥秘,怕不小心露了口风。玉海花虽然也不笨,可不太爱动脑筋琢磨这些。女人嘛,都这样。”
“凡哥,你哪儿又不舒服了?”
柳若菲停下脚步,像小狐狸盯着小鸡仔一般,笑眯眯看着楚凡。
好,好,好,我说错了还不行。楚神棍见势不妙,赶快举起双手投降,过一会儿又不甘心地说道:
“别听你小舅舅瞎扯,我没同玉海花一起联手打他。”
“还没打,就差打得他满面桃花开了。”
“真的没有一起动手。那个,是这样的。玉海花先打,我后打……嗯,男女混合双打……”
“凡哥,你靠近点,我同你说个事。”
嗷,一声极其短促的惨叫冒出口,又飞快咽下。楚神棍停下脚步,右手不停抚摸左肋,嘴巴里“咝咝”直冒寒气。
柳若菲跟个没事人似的,仪态端方,款款踏上了台阶。
五名宫女目不斜视,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绕过呆立的某人,跟随公主与童师而去。
楚凡苦笑着摇了摇头,赶紧追上前。
突然又想起她刚才与自己打的机锋,其实跟大圣人庄子与惠子的对答如出一辙,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观鱼,庄子说,鱼乐。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魏风的遗传基因真是强大,儿子聪明绝顶,外孙女绝顶聪明。可连他那样聪明厉害的修士都失陷在十万大山中,难道里面出现了非常恐怖的异数?其实对这个世界而言,自己也算一个异数了。
三人踏入坪地,望见了残留的血迹,停下脚步。
“怎么一回事?”
柳若菲冷冷地看了看四周,一挑眉梢问春兰。听完经过后,柳丫头目中寒光一闪,望向了大刺刺站立在台阶上的熊犇。
童金眼瞅着经过多日的周密部署,事情都进行到最后一步了,生怕节外生枝,连忙提醒:“公主,仙师们全在大殿里面,先和他们谈过再说。”
楚凡面罩寒霜,沉声插话道:
“春兰,那个小吏还有一口气吗?要不,我过去看看。”
春兰黯然摇了摇头。
柳若菲恨恨一顿足,板着脸孔径直朝前走。
楚凡与童金对视了一眼,赶紧跟上。一边走,一边轻声道:
“若菲,对于那些手上没有沾染血腥的,还是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吧。尤其像那个姓文的,本性并不坏。在我的家乡也极少见这样人,我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
“凡哥,你说了也白说。不信?等着瞧。”
春兰警惕地三方扫视,唯独不专注看大殿方向。
那里有楚师在,天塌下来也无须担心。
台阶上,熊犇见今日的话事人来了,感觉无趣,转身踏入殿中。
他倒不是害怕。
而是这么傻不愣登站立大殿门口,好像成了迎接贵客的小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