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木遥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她的头发已经及腰,刚烫了卷发,仍然佩戴银质的耳环和镯子,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随意找了些衣服物品,就将行李箱打好了。
苏辛和坐在沙发上抽烟,电视里放着杂乱老套的剧情,他的头发近乎白了一半,已经显示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态,但神态里仍然有着些孩子般的任性和暴躁,阴晴冷暖,全凭他的心情。
“你就这样走了?你的良心呢?”他狠狠地抱怨,将烟蒂仍在脚下踩了很久。
木遥不说话,将吉他装好,放在行李旁边,顺便拿了扫帚将洒落在地上的烟灰扫起来了,她倒也不是多主动勤快,只是讨厌烟灰粘在鞋底。
“那就别再回来了,这里也容不下你了。”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从小到大听得太多,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你自己好好生活吧,等我找到自己想要的样子,我会回来。”她云淡风轻,将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水喝光,回过头来看见窗外火红的夕阳,不说话,转回到屋子里,从抽屉底层的暗黄色纸袋里翻出那张三人的全家福照片,照片有些破旧了,蒙着一层细密的灰尘,她用手轻轻擦了擦表面,装进了衣服口袋里。
六月的夏天,如同一场浅橘色的焦灼,深深浅浅地落在人们心里,木遥拉着行李走到火车站,这是她第一次远行,曾经渴望过无数次的远行,火车站的外面人群涌动,各色的状态和表情凝聚成复杂的画面,火车的轰鸣声永不停息,在里面,或许面临着全新的旅程,而外面,依然是经年不变的百态人生。
“苏木遥。”
木遥应声转过头来,目光穿行过纷纷攘攘的行人,看见苏晓楠。
她穿着浅棕色的风衣,披散着头发,站在人群里朝着木遥默默招手。
“林毅不和你一起走吗?”
“他还需要几天时间安排好他妈妈。”
“能为了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容易。”
木遥就笑笑,她看见苏晓楠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
她最近好像是瘦了,那间正合适的风衣穿在身上竟也显得十分宽松,毕业聚餐结束后,她们曾经跟着同学一起去KTV唱歌,昏暗闪烁的房间里人群欢闹,到处弥漫着酒精和旋律的张牙舞爪,木遥找不见她了,直到从房间里出来,才看见苏晓楠倚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手里拿着酒,她看见木遥出来,没说话,微微抬起头放空自己。
木遥也不靠近她,远远地看着,那一刻,她好像真的感觉到了苏晓楠的落寞,连带着她自己也升起一股哀伤,很复杂。
“怎么能说是为了我,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梦想罢了,或者说,也是为了他自己。”
苏晓楠点点头,将耳朵上的银质耳环摘下来一只。
“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这个吧,我一直带着的,给你一只,我留一只。”
木遥接过来,直接戴在了耳朵上,她用手轻轻摸了摸,带水钻和长穗,是苏晓楠一贯的风格。
“从小到大,总是你送我东西,不过我账本上都记得清楚,回来的时候带好东西给你。”木遥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东西我不缺,记得常给我发消息就行。”
苏木遥点头,不再多说,转身向里走去,背后那人的目光如此复杂,她不回头却似乎也看得见。
“苏木遥。”她大声说话,隔着燥热的空气传到渐行渐远的前方。
“我羡慕你嫉妒你,有时候也依赖你怨恨你,你会不会怪我?”
她眼睛里有泪,却始终没有回头,有一瞬间她想对后面的人说,我没有怪过你,但心底的不愿阻止了她的谎言,人终究是自私的,希望对方得不到宽恕从而长久愧欠。风吹来了,或许,就当做自己没有听到过什么吧。
苏晓楠站在那,眼泪落到炙热的地面上,迅速化开蒸发,她竟然突然庆幸,或许,没有回应才是最好的答案,得以短暂面对自己,不必念着答案终日惶惶不安。
“后来呢?”方蓝坐在沙发的一角,木遥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转,这是生产之后她从小姑家回来的第一天,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满地都是,角落里的婴儿车里,苏信子刚睡下,好不容易才安静了下来。
木遥穿着宽松的棉布衫,蹲在地板上整理衣物。
“后来,我和林毅租住在上海郊区的民房里,一边学习音乐参加比赛,一边做兼职工作,忙着赚钱。”
她的话脱口而出,眼睛里闪现出少见的清澈的光芒,摇了摇头,背对着方蓝对自己笑笑。
上海这座城市,太过繁华,繁华到站在那火树银花的街头,经常会迷失自己。
但也只是那一小块地方光彩非凡,在广大的郊区和外围,在摆脱了中心区和精英区之后的大部分大区,人们的生活,似乎也大同小异。
他们租住的民房其实就是还未动迁的低矮的二层平方,屋子很小,只有一间,只有床和桌子,水泥的地面,浴室和厕所是公用的,一个小小的窗户和院子,院墙上长满了爬山虎,绿油油的一片。
木遥买了小小的电磁炉和锅,学着自己做饭,其他人家也是如此,走廊里时常飘荡着油盐酱醋混合起来的味道,自行车或者快递箱子堆放得到处都是,住在靠里的人出门要挤过狭小的过道。浴室要轮着用,南方的潮湿闷热逼迫人需要更频繁地冲凉,尤其是夏季的晚上,木遥经常急切地守在门口等待浴室空出来就赶快冲进去,偶尔会有操着南方口音的中年妇女叮叮当当敲门问里面是否有人。她便焦躁,脾气上来的时候会和别人吵架,
夜深人静,会听见虫子在某处爬行的声音,一点都不隔音的墙壁像一张一戳就破的空白的纸,夫妻的争吵和孩子的哭闹日复一日,楼上住着的年轻人偶尔举办聚会,肆无忌惮的彻夜喧哗能传到院子外面,流浪猫一日要从房顶经过数次,如果是两只猫,大概率会嚎叫着缠斗。
木遥是这个时候才学会抽烟的,她时常坐在院子里弹吉他,弹着弹着就会抽出一支烟放在嘴里,林毅有时候会在晚上出门上晚班,她一个人,有时候会觉得迷茫,也觉得焦虑,于是她便打开手机发消息给苏晓楠。晓楠没有要紧的事,通常很快就会回复,她时常问木遥,最近还好吗,木遥会犹豫一下,迅速打下“挺不错的”几个字,然后会自顾自地说一些所见所闻,这里面也许有新天地外面的西餐馆里做的甜品是如何精致,南京西路两侧的店铺如何高档奢华,当然,也有灯火不能及的地方,最普通的小市民为茶米油盐而争吵不休,高中生要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地铁去上课,浪荡的年轻人一样会无所事事。
苏晓楠往往会安静地听着,一边不紧不慢烤着蛋糕,她喜欢做甜品,倒也不是特别贪口腹之欲,而是当她觉得孤单或者无事可做的时候,便会买来各式各样的食材,做一份漂亮别致而又工序复杂的甜品来消磨时间。没结婚的时候,有时候她做完了,却不想吃,就放到苏航的房间里,但苏航太忙了,可能两三天都不怎么回来,于是,她又要安静地将腐坏掉的甜品扔进垃圾箱里。结了婚之后,这些吃食便归于了林毅,他并不爱吃甜的,但基本每次都能耐心吃完,以至于苏晓楠一直觉得,他是喜欢自己的甜品的。
她总是听着木遥的故事,一言不发,因为她好像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形,但她应该是喜欢听的,木遥的故事总是那么远又那么近,会让她神往而微微惆怅,就像是看一场很动人的电影,怀着热烈和投入的感情将自己代入其中,随后又会怀疑,为何自己的生活里没有这些戏剧情节。
但木遥从来不讲关于林毅的事,她好像选择性地将他遗漏在话题外了。
如果仔细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终究是幸福的,木遥喜欢陌生的城市,因为陌生,才会给自己包容感和安全感,即使很多时候他们都是狼狈的,比如要坐几个小时的地铁和公交去参加比赛,结果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十个人比来比去,没有钱请化妆老师,会买最低级的化妆品自己随便涂一涂就上台去了,然而台下一共也没有几个观众。偶尔遇到大雨倾盆,顶着花了妆的脸跑去公交站,至于在超市门口表演拉客人,去某个商展做幕后的和声,就更是平常事。
这个过程,可以说是消耗自我,也可以说是义无反顾,如同一场苦中作乐的荒野迷途的狂欢,与其说是带着目的性的追寻梦想的过程,不如说,木遥其实从未真的想过终点,她或许只是想要叛逆逃离一场,或者是命运使然,她一定要经历一些别人没能经历的,才能让一直彷徨孤单的生命变得些许沉重和圆满。
这大概是一种过度自我保护的情结,要偏离轨道走充满变数的道路,才能在反复的颠沛流离中看见自己,如若和大多数人一样平凡向前,会因为淹没而迷失自我,没有安全感的人,其实是最怕迷失自我的。
至于林毅,是她喜欢的第一个男孩,木遥过去并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会带着鄙夷嘲讽那些短暂又不切实际的爱情故事,她从来都希望自己是独立的并且自由的,不受任何情感的裹挟,所以很少轻易踏入爱情的领域。而林毅,并不果断也不强势,性格里带着些纠结和矛盾,木遥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这样的男孩,可当她见到他的时候,却又沉迷于他的疏离清澈的气质,是有些远离人间烟火的,却又真真实实在人间摸爬滚打的气质。
但她又时常怀疑这段感情,好像是缺少了一种势必得到的坚定,有时候,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在南国六月安静的荷塘边,林毅会买一些她喜欢吃的夜宵,一边为她打着蚊子,一边将虾剥好了送到她面前。他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故意的奢求,完全靠着真实的心意照顾身边的女孩儿。木遥总会想,如果某一天这男孩不在她身边了,自己会是多么落寞,一阵难以排遣的焦虑便会涌上心头,这些焦虑逼着她时常惶恐不安,越是陷得深变越觉得惶恐。她总觉得,这样的男孩在带给她安稳的同时也会带来无法言表的忧虑。
但这一天来的过于迅速,林毅的母亲突然重病,他不得不匆忙赶回去,他抱着木遥,说很快就会回来,要她不要担心好好照顾自己。他的眼睛里仿佛瞬间沧桑了很多,带着一些藕断丝连的复杂的悲伤,
木遥用手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不说话,他的头发乱哄哄的,有一阵子没有剪了,白色T恤上带着些洗衣液的味道,是她平时习惯用的牌子,他的手臂上有一道不太大的伤口,还没有长好,是她上次出去喝闷酒,林毅背她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抓伤的。
木遥的眼睛望向窗子外面,三月的南国,大片大片的木兰花开了,阳光透过清朗的天空,穿行在花团锦簇的枝杈间,鸟鸣也是十分的热闹。
北国没有这样的热闹,北国的春天是转瞬即逝的,一旦到了夏天,几场雨一落,几个卖冰棍的冰点车一过,就是燥热的暑期。
然而现在也早就没有了冰点车。
她有一种预感,身旁的男孩可能不会回来了。他回去了,便是北国的春天了。
木遥安静讲着,自说自话,快忘了方蓝的存在,抱着脏衣服转身进洗手间的时候,才重新注意到沙发上睁大眼睛注视自己的方蓝,她无奈地笑笑,算了,小姑娘懂得什么呢?
“那后来呢?”
“后来,他回到家后发现晓楠一直在照顾他妈妈,但老太太的病已经不能好了,她临走之前希望林毅尽快成个家,做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不要再跟着我乱跑,毫无疑问,苏晓楠确实是绝佳的选择,他娶了她,既能有安稳的工作,又能有安稳的生活。”
“那,他同意了?”
“他无法决定,后来是晓楠来找我,她或许是真的很爱林毅吧,我能看出来她心里的焦虑和不安,但其实最后还是把选择权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当时已经有了林毅的孩子,不过我想,与其所有人都纠结做不出选择,不如我退出好了,我是强势,但不爱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抢一个男人,至于孩子,也不必留下来徒增大家的烦恼。”
木遥提到孩子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由得疼痛了一下,她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心,其实不过是为了自我保护而结成的坚壳,那些脆弱一点没少,都原封不动被封印在里面,每当触及回忆,这些脆弱便如被摇晃的液体,反反复复敲击外壳,留下久远而深刻的回响,像经年不息的山谷里的风。
因为忘不掉,木遥永远也没办法忘掉自己扶着墙壁走出手术室,第一眼看见苏晓楠时候的样子,她披散着头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望见木遥走出来的瞬间,眼泪便瞬间咕噜噜滴落下来,她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慢慢走向木遥。
木遥张开手臂,轻轻抱住苏晓楠,下巴倚靠在她的肩膀上,她山身上有淡淡的茉莉香水的味道,和过去别无二致。
“对不起,可你不知道你进去了之后我有多后悔,是我伤害了你也伤害了一条生命,从今天开始,我可能要不断地恨自己了,我永远恨我自己。”
木遥的眼泪滴在她轻薄的妮子大衣上,一时之间有些恍惚的错落感,这怀里的人是她的姐姐,也是陪伴自己成长过漫长岁月的女孩儿,她软弱、细心,也自私,又胆小又无畏,她终究是恨不起来她。
“是我自己提出来的,都过去了。”木遥说。
苏晓楠便留在上海照顾她,这期间,她买菜、烧菜,学着和出租房里的中年妇女抢用洗澡间,给木遥打热水擦洗手脚,甚至学着遇到蟑螂的时候不吓得尖叫,她好像一个上了弦的陀螺,全力以赴做着这些过去没怎么接触过的事情,到了四月天里,她才离开。
木遥重新开始工作和生活,她找了一家学校做音乐培训老师,如果有表演或比赛,就赶过去参加,还是住在简陋的房子里,一天只需要动手做一顿饭,周末就背着大包去周边旅行游览,养了只狗,养了满院子的花草,也是对面那家酒吧的常客,但现在她只喝一杯酒,没有再醉过。
时间好像突然变得有些慢,生活里多了些看不见的空洞的缝隙,需要做大堆大堆的事情才能勉强填满。她渐渐地就不愿意在人前唱歌,也不想唱过去唱过的那些歌,觉得厌倦。
她也花了很长时间去说服自己,要知道放弃会比开启更为困难,但最开始的心意好像不知不觉丢在了半路上,哪怕沿路去寻找,也不可能再捡回来。人生里很多境遇和心态,似乎都是不可逆的过程,想往前走不难,想回去,却难得。
“后来,我就想通了,有些事和有些人,就是缘分尽了,缘分尽了就赶紧放手,不必纠缠留恋。”
她轻飘飘对着方蓝说。
方蓝就不说话了,她本想着来听故事,会听到很多精彩的过往,可当她听完之后,却又感觉十分沮丧,好像也陷入了木遥的回忆里,她本身就拥有细腻的心思,容易被感染,这样一来,便也觉得悲伤。
“那你,岂不是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真的不会后悔吗?”
木遥走到窗口,将洗好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四月的天气,小区的院子里生长着满树满树的丁香花,高高的树梢上重新热闹起来,鸟雀和花草一并活了过来,开启了新一轮的生生不息。
她笑了,趴在窗台上,和煦的风吹起长发,手上还沾着些水迹,屋子里传来婴儿咿咿呀呀的呓语,小姑娘睡熟了的时候,眉眼甚是像她。
“若是嘴硬的话,我肯定要说不后悔,但谁又能真的无悔,总有一些事情,再想起来,是有些后悔的。但没有过后悔过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随它去吧,反正老娘现在就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