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木遥 · 五(1 / 1)冬霓雪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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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了8月的雨季,今年北方的雨水来得晚,来势却十分迅猛。

苏若颜将阳台上晾晒的地瓜干、豆角干和茄子干依次收回,分别装进不同的网袋里,她年年都要存着些夏季晒好的干货,到冬天拿出来吃,茄子干和豆角干炖在一起是很好吃的,哪怕一点肉也不放,都有着别样的滋味,说来神奇,这些蔬菜脱水了之后再烹饪,竟是和原来一点也不相同了。

她的习惯是从小便养成的,过去的北方,冬天少有蔬菜,除了在秋天囤积大批的白菜土豆萝卜,还要在夏季将能晾晒的蔬菜通通切好了放到院子里,风干的香菇炖鸡肉是绝美的,晒干的萝卜条做成咸菜也是下饭的最佳伴侣,北方很常见的小青鱼和黄花鱼也是可以晒成咸鱼干的,这种鱼干倒上油,撒一些葱姜蒜末和香菜末,上锅去蒸,属实是人间美味,一定要就着馒头或者锅贴去吃,才能体会出其中的曼妙。这些习惯保存到今天,人们已经不必再储存食物过冬,却能因食物而勾起往日的记忆,味道是有生命的,它似乎是将时间镌刻到味蕾上了,若再遇到,就仿佛遇到了某个时间里模糊的自己。

苏若颜将这些装好的网袋分成小堆,是要分别给各家送去的,她年年都要送,虽然不知道收到这些食物的“年轻人”是不是真的还喜欢吃这些老古董般的食物,但她觉得,吃不吃是另一回事,仪式感却是要有的,否则的话,生活怕是太过无聊。

她的仪式感就像一只火炬,到她这里,燃得依旧旺盛,里屋里的那位老奶奶经常看着她出出进进,做这些她过去要更熟练的琐碎的事,有时候她会笑,和在她身边跑来跑去的小苏城一样傻傻地笑,有时候她会沉默,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记起了很久之前,她自己也是这样忙碌着,身边偶尔跟着几个孩子,这些孩子总是吵架,一会又好了,变脸比变天还要快。

门铃响了,苏若颜才想起来,是她打电话叫木遥来取这些干货的,原本是想给她送去的,奈何苏城这几天闹病,总也不好,方蓝已经高三了,晚上要上大课,她有空了要去给她送饭,白天给学生上完钢琴课,晚上还要去接她回家,也是忙得很。

不过她似乎永远都在忙碌,没怎么闲下来过,苏若颜自己想到的时候也会暗自笑笑,这大概就是劳碌命吧。

她正在洗衣服,赶紧擦了擦手去开门,门外的人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手里拎着一只米白色的瓷花瓶,上面镌刻了些零零碎碎的淡藕荷色的小花,看起来既清雅又素净。

“大忙人,一分钟了才开门。”门还未全开,木遥便从半开的门缝里挤了进来,顺便嘲讽了一句。

这是惯有的事,冷嘲热讽一向是她的强项。苏若颜就笑笑,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刚才确实在洗衣服。

“刚刚从古玩市场经过,看见了这个,估计也是你平时的口味就买下来。”

“多谢你了,和我这花正配!”她将桌子上的一捧粉黄色月季从原本的水波纹玻璃花瓶里取出来,插进新的花瓶里,仔细端详了一番,笑着说道:“我许久未去过古玩市场了,上次去还是去它对面的花鸟鱼市场,买了盆茉莉,前一阵子听说要搬迁,我还以为都关门了。”

木遥自去厨房拿了茶壶找水喝,苏若颜便开始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找出了巨大的鱼缸,方形的圆形的都有,她说既然还没关门,改日要去买些鱼回来养了,家里的鱼饲料好久没派上用场了。

她是最喜欢养鱼养花的,很多年前,她便跟着妈妈出入花市鱼市,当时家里还是平房,在院子里随便挖了一个不太大的鱼塘,买回来的鱼苗就倒进鱼塘里,不用怎样用心照顾,偶尔投喂鱼食即可。而父亲又是喜欢花的,在屋顶上摆放了许多巨大的花盆养花,每到夏天的夜晚,老头都会拎着大水壶爬上房顶浇花。他的花养得特别好,就是在路面折的一小棵玻璃翠或者龙爪,压到土里就能养活。

邻居们总是看见这家的房顶上花团锦簇,火红色杜鹃,白色栀子和茉莉花,花朵将花枝都压弯了,花骨朵挨挨挤挤,好像开花也是一件尽兴而欢的事,肆意狂放而不知疲倦。

有人说:“苏老师,您的花养得这样好,女儿怎么却只有一个呢。”

苏老师也不争辩,就笑笑继续修剪花枝,继而又说:“一个也够了,一个我就放在心肝上养着。”

大家就笑他,笑着笑着他家的小女儿便回来了,背着不大的书包,很柔顺的马尾辫,不太爱说话但见人就笑。苏老师将这个心肝上的女儿养得温和又善良。

苏若颜还在上小学,而这家里的哥哥们都长大了,若是谁回来不小心碰断了花枝,老头便要生气地教训他们,他好像真的将这些花草看得和自己的女儿一般重要似的,不过每当赶上花期的清晨,他便会早起,将带着露水的花毫不犹豫地剪下来,戴在苏若颜的头发边,然后离远离近仔细端详一番,甚是满意,便高高兴兴打发她上学去了。

苏老师总是望着她的背影,望着望着就有些伤感,和多年的老朋友下棋的时候也禁不住提及。

“她还那么小,我都坐在这和一群老头下象棋了,有一天她要早早独自面对生活了,可我怎么放心得下呢?”他喃喃地说,眼睛里有无奈的失落。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那些身后事岂是我们管得着的?别操心了。”这些人便轻轻巧巧劝他宽心,然后又彼此聊着一些无聊的琐事,几盘结束,各自散去。

而他一个人,站在树荫下,还是会想到这件事,无关紧要的人当然都会看的透彻道理分明,事中人却有着难解难分的心结和顾虑,这是世人都难以违抗的定律。要不怎么说,有苦不要时常说给人听,有乐也一样,又没有人真的会感同身后,听得多了,难免觉得你小题大做。

后来,他们搬到楼房里去了,院子里的池塘要废弃了,苏若颜将那些金鱼全部打捞上来,卖到了邻近的市场里,养鱼人将那些红的黄的锦鲤,黑的龙眼,倒进更大的池塘,它们顺着水流游远了,倏忽便不见了影子。苏若颜在那站了一会,有一种时间倒流的错觉,这些鱼,说不定也是从这个池塘里被打捞上来的。

花是都搬到了新房子里,但自从这以后,父亲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终于有一天,他倒下了,被查出患上肝癌,终日的疼痛和折磨让这位一生坚强的老人衰弱下去,而母亲的记忆竟也变得极坏,渐渐地什么都记不清楚了,连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

苏若颜尽力维持着情绪,每日煮清淡营养的饭菜,用干净的棉布擦净父亲吐出来的那些血迹,擦着擦着就觉得头晕,要跑出去透一透空气,但出门也一定要记得将门锁好,否则,记性不好的母亲要找机会乱跑。

她却还记得顾念那些花草,稍有空闲,便会修剪花枝,苏致远时常劝她,不要管那些植物了,要多休息,人不要累坏了。

她就说:“这些花就像生命,若是她们长得好,父亲也会高兴,他高兴了我就高兴。”

苏若颜像陀螺一样旋转着,那个苏家温温柔柔的小女儿好像一下子什么都可以承担起来,她并不攀比,哥哥们自有他们的忙碌和困境,下一辈的终究还是孩子,孩子是不应该总围着病人打转的,那么便只有她自己,最适合也最应该守在这里,等一切好转起来,或者尘埃落定。

等秋风吹起来的时候,那些花突然便败了,连叶子也逐渐枯黄,即便恒温的房间也阻止不了倾颓的趋势,苏若颜就明白了,依然不动声色日日浇水。父亲已经住院了,几个哥哥倒也都回来轮流看守,她竟突然有些轻松,竟然能够闲下来出一回神。

苏老师是在一个落了霜的夜晚离开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出了门便能看见路边的草叶上沾染着一层白色霜雾。兄弟几个忙前忙后料理后事,母亲却因为记不住事反而逃过了过渡悲伤这一劫,她只是定定地看着,认不出那是陪着自己走过几十年的人。

“她会记得的。”苏若颜说。

在葬礼上,母亲先是面无表情地站在那,被悲痛的儿女搀扶着站在前面,然后突然有一个瞬间大哭不止,她跌坐在地上,怎么也拉不起来,蜷缩着身体,像找不见路的孩子一般。

苏若颜蹲下来,轻轻将她的银色的发丝整理好,握着她的手,母亲的手是冰凉的,遍布着坑坑洼洼的褶皱,她说:“你是记起来吗?没关系,他会等着我们的,亲人们终究还会相遇的,不管在哪一个时空里。”

她将母亲的头埋到自己的胸口,闭着眼睛哭泣,周围全都是悲戚的声音,苏老师的亲友众多,而他们夫妻二人又善良又亲切,听闻噩耗的人都会心生伤感,外面的车子排成了队,有些不怎么熟络的朋友都从远方赶回来,这大概也就是一个善良的人最后的排面。

苏若颜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好像经年的见证和折磨消磨了一部分难过,哥哥们可以临时回来,可以帮忙分担,她自己却是一刻也没离开过,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胡乱猜测。他好像已经累过了,又好像从来没有崩溃过,日复一日的消耗就是温水,而她是生命力顽强的青蛙,她边挣扎着边回忆,总是想起那些花草和鱼苗,弯弯绕绕的胡同口,有一群打牌下棋的老人,她的父亲站在街角等她下课回来,手里还拿着新买的冰激凌。

她回来了,想起去阳台看那些花,不知道为什么,阳台的窗子忘记关了,经了霜的植物早已残败凌落,满地枯黄的叶子,混杂着雨水。

她累了,回到房间里倒下便睡,这一睡又大病了一场,病得很厉害,高烧不退,很多天都不能下床吃不进饭,做各种各样的梦,梦里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等到半个月之后,她才慢慢恢复过来,精神也开始好转,重新去大学上课,补休课程,照着菜谱尝试做各种菜品,学习插花,弹钢琴,谈恋爱.....

后来,后来就又有了后来的事情,或许正是因为漫长的消耗,她才又急着陷入到一段并不可靠的恋情中,她说过,那应该是特定时期的特定产物,若是换了一个心境和状态,也许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很多事都是注定会出现和逃不掉的,不一样的经历和处境,不经意的一次次选择和遇见,自我认知和自我挽救,都是源于一些很久之前便开始运行了的程序,不是从结果便能一眼分辨对错和缘由,若是再来一次,一样不会有改变。

这才是命运。

等所有事情都逐渐平息之后,苏若颜才又开始想养一些花,阳台上的花盆又多起来,但终究是忙碌,于是买金鱼的计划一直搁置,不过近来苏城时常会觉得无聊,她想着,家里也该是养一些宠物了,才又生出了念头。

而此刻,她就开始刷洗那些陈旧的玻璃鱼缸,摆放在客厅的角落里。“是时候给这个房间增添些活泼的气息了。”她欢快地默默念叨。

“听说你又把酒吧开起来了?”她突然想起来木遥在沙发上看了一会电视了。

“不不不,这回开西餐点,还是在原来的位置。”木遥说着就来了兴致,“我本来以为那家的老板从我这买了店铺,会好好经营,谁知道他竟然赔本了,仓库里压的都是货,我去看的时候正清仓大甩卖准备出让。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我就说,你也别甩卖了,我都要了,店铺再便宜一成,我也买了,物归原主咯。他就高高兴兴同意了,回头我就把衣服发给我广州的朋友了,赚了回差价,又降低了房费,就爽呗。”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洋洋得意,至于有没有添油加醋,旁人就不知道了。

苏若颜也开心,“你做生意向来有一套,是个赚大钱的人。不过也别太忙了,你女儿才多大啊,有空多陪陪她。”

“就是说啊,所以我改行做餐饮业了,酒吧生意总是要很晚回来,衣服上还带着酒味,餐饮就不一样,以后她说想吃什么了,我马上吩咐店里的厨师做出来,趁热就能带回去给她。”

“呦,没听错吧,你可以啊,这就转换角色成好妈妈了,真不错。”苏若颜也稍微惊奇了一下,看她讲这些计划的时候喜上眉梢,很是欣慰,果然是当妈妈的人了,不那么万事都无所谓了。

木遥收了收状态,这种突如其来的母性的光辉总是在不经意间闪现,但她自己很多时候却意识不到。

“挺好的,等苏信子再大一大,就让她来我这里,和苏城一起上幼儿园去,保姆照顾得肯定没有我好,在这她也不孤单,苏北也天天来。等她上学了会照顾自己了,再回家去,也省得你忙工作顾不上她。”苏若颜好像已经打算得很好了,凡事都想得周到。

“你倒真不嫌累,看孩子这种事,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上赶着往上凑。你忙得过来吗?”木遥酸了她一句,试图打消她这个疯狂的想法。

“都是自己家的孩子啊,再说我也不用出门上班,学生们也是天天来来走走,家里都是孩子,都习惯了。”

“好吧,那就再好不过了。”木遥也不再阻止她。

她吃过晚饭,从苏若颜家里下来,晚风清凉,她将车窗摇下来,边开车边哼着小调,及腰的卷发染成了棕红色,墨镜推到额头顶上,一席栗子色纱裙简约而随意,高跟鞋脱下来放在车里,换了一双白色球鞋方便开车,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从小姑家带回来的包裹。

木遥突然觉得很惬意,好像没有什么烦心事了,一切都开始安逸和顺利起来,心情好的人看什么都是晴朗的色彩,比如路边踢球的孩子突然哭闹她也举得可爱,周围的建筑工地里发出扰民的声响她也可以完全忽略,她的车子轻轻巧巧拐进小区的院子里。

就在她稍微晃了晃神减速准备找停车位的时候,才小路冲出来一辆车拦住了她的去路,木遥急踩了一脚刹车,停在离那辆车不远的地方。她探出头,皱着眉头喊了一声:“你会不会开车?没开过车我教教你?”

没有人回应,车里的人戴着帽子和眼镜,好像都没动。

木遥被激怒了,她下车走到车窗前面,用指关节用力敲了敲窗玻璃。

“听见我说话了吗?道个歉还要我教你?”

车门开了,男人穿着普通的黑色衬衫和运动裤,木遥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转身就往后走。

竟然是杨俊辉。

“你走去哪里?事情不需要解释一下吗?”他拦住她,大声质问她。

“有什么可解释的?”木遥用力甩开他的手,她不喜欢有人朝她吼。

“你走得时候明明怀了孩子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要说?我自己的孩子。”

“但我也是她的父亲,理应有知情权,难道我不需要尽责任吗?你怎么就这么自私。”他的音量越来越高,后来简直是和她对着比嗓门。“你这样蛮不讲理要怎么教育孩子?你根本没有一点长进!”

天色黑了,小区里遛弯的人和疯玩的孩子渐渐都回家了,他们或许路过争吵的两个人,投来好奇和鄙夷的复杂目光,然后带着这些情绪匆匆离开。

木遥开始大声哭泣,乱扯自己的头发,鞋子踢到旁边的草丛里,脏话和指责随着她焦灼愤怒的情绪喷涌而出。杨俊辉皱起了眉头,就站在那安静看她哭闹,他已经习惯了木遥失控时候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附近居民楼里的窗户后面,好像已经站了一些人看热闹,他们或隐匿在窗帘的一角,或者打开窗户正大光明的想要一探究竟,人们好像向来就愿意围观类似于夫妻吵架这样的事,比父母教训孩子,业主和物业争辩更能引起人注意。

木遥慢慢安静下来了,她累了,瘫坐在草丛旁边,光着脚,用手指在地上画着虚拟的图案。

杨俊辉也坐下来,点了一支烟,烟头上红色的火星不时闪烁在暗夜里,随着他手臂的升降而游走变动,像一只晕头转向的萤火虫。

木遥突然想起来,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经常在夏天的夜里出来散步,毫无计划,随着心意且走且说着话,会走到很远的地方,再调转回来,往往走到中途木遥便走不动了,要在路边休息一会,她就会脱了鞋,光着脚坐在马路边。她特别喜欢在空旷的夜里看灯火或者烟花。

但开始的时候,她有些抗拒杨俊辉,不知道是不是刚从一段恋情里走出来,她总是沮丧,那股天生的傲气和锋芒暂时搁浅在浅滩,她从冰凉的海水里爬出来,要先将身上的水晾干,才能继续开船走远。

而这位杨医生却十分固执,他少言少语,总是穿着正派整洁,喜欢戴金色边的眼镜,生活上也极其自律。上海的冬天阴冷潮湿,即使是本地人也要盖厚实的棉被,而他在上学的时候便是一床很薄的被褥,凌晨人会被冻醒再也无法入睡,他就起床去图书馆读书了。

后来旁人才知道,这轻薄的被褥便是为了阻止他自己贪睡的。

所以他的书读得很好,学生时期的闲暇基本都用在了书本上,舍友很少能在宿舍里见到他,而如果去图书馆,就一定能遇见他。他会选择比较固定的位置,早上去了先倒一壶热水,放在桌角,电脑打开,要看的书搬上来,便是埋头忙碌的一天。

后来,宿舍分摊电费的时候,都没有人再叫上杨俊辉了,因为他除了回来睡觉,好像也不怎么用得上宿舍的电,大家也就默认了他蹭的那一点点电费。

不过功夫总算没有白费,杨俊辉年纪轻轻便成为了一名出色的医生,他还是沉默,很少和朋友出去喝酒唱K,有空会去打网球,会调酒潜水做饭,还自己学习了初级的日文和德文,甚至也会写简单的诗歌。

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当然,如果将人生分类的话,那也一定是有两种极致的状态——一顺百顺和好事多磨。在同等努力的前提下,有些人做什么都很容易成功,有些人要走无数次弯路,才能达到殊途同归,这种算法是否公平不可评价,但总是有一架看不见的天平,得到和失去,需要很漫长的时间去见证。

杨俊辉是在一次音乐节上认识苏木遥的,那时候木遥已经不再上舞台了,她下了声乐课背着吉他往回走,途中遇到了这场音乐节,办在一个露天的公园里。

在繁华大都市的市中心建造一所花园无疑是奢侈的,园子很小,从外面看的话竟一时看不出是个花园,往里面走一段路才会发现别有洞天。设计师们挖空心思思考着如何集约化利用每一寸土地,将精致的景观藏在角落里,七折八绕,处处藏景。

仔细听的人不多,大都是出来遛弯散步,道路两边排列着整齐的梧桐树,深秋天气,巨大的梧桐叶偶尔飘散下来,蜷曲着躺在路边,光秃秃的枝干伸向黑色的天空,像垂暮老人的手臂。

她突然想念北方的白桦树了,学校后面那一片寂寞的白桦林,不知道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依旧少有人经过吗?她第一次写的那首歌,有多久没唱过了?

她便拿出了吉他,坐在角落里的一棵树下弹唱了起来,不远处小小的一方舞台上,依旧有更年轻的人迷恋光影变换的错觉,在她这里,能留下的只能是回忆,她不喜欢谈论过去,却时常会梦到小时候的屋顶,学校里的白桦林,以及那些纷乱的繁杂的小胡同,那些花花绿绿的场景经常混在一起,像旧电影一般回放在头脑中。

杨俊辉便是在这个时候见到的她,穿过纷杂的人群,他径直朝着她的方向走去,木遥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收了吉他起身离开。

“怎么不继续唱了?”他追问道。

“我又不卖艺,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她淡淡地答。

“那我怎样才能再听到你唱歌?”杨俊辉还是不甘心,继续逼问。

木遥转过身来,朝他笑了笑。“也简单,交钱就好。”

“可你不是不卖艺吗?”

“那取决于钱的多少,钱特别多的话,也可以考虑,这叫演出包场。”

她蛮不讲理起来倒也不忘了精明盘算,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转身就走。走着走着才想起来还没有吃饭,便找了个普通的餐馆点餐。杨俊辉一路跟过来,坐在她对面,也点了同样的食物。

食物是有灵魂的,从一个人常吃的东西里可以窥探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个性,木遥在吃饭上并不十分矫情,也不在意餐厅是否高档食物是否精致,路边的小餐馆就足以满足她的胃口,能填饱肚子又简单可口的饭菜于她最合适。

她点了一大碗鸭血粉丝汤和一盘般配的鸭肉锅贴,杨俊辉便跟着说了句:“要一份一样的。”她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带着些鄙视和满不在意,低头研究起店家的菜单。

不一会菜上来了,她拿着调料罐往汤里加了几大勺辣椒油,用手腕上的皮筋将蓬乱的头发随意扎起来,便大口大口吃起来,跑了一天基本没有吃饭,是真的饿了,于是更没有什么吃相,也丝毫不在意对面的人怎样看她,她完全沉浸在食物火热的满足感里了。

“你这样吃饭可真是不好看。”杨俊辉找机会调侃了她一句,犹豫了一下,也拿起调料罐试着放了些辣椒。

“你管我?吃饱了闲的?”

“哪天我请你吃饭吧,这个地方一点氛围都没有。”杨俊辉掏出了衣兜里的名片,推给木遥。

“这么老套的剧情吗?收起来吧,否则我出门就会弄丢,反而增添了清洁工的烦恼。”

杨俊辉觉得有道理,向她这样不修边幅的人怎么能留得住小卡片?

“那我们加个微信吧。”他又提出来。

“你这个人很奇怪哎,马路上随便遇到的陌生人就要求加微信?要是想出来玩找妹妹的话我劝你出门右拐,对面胡同口的墙上有贴各种小广告,随便你约,总有一款适合你。”

木遥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是和他的名片一般大小的彩色小广告。

杨俊辉笑出来了,推了推眼镜,从来没有人把他当做随意约女人的不正经的货色,不管是身边的老朋友还是患者家属,似乎都要尊称他一声“杨医生”,杨医生的生活又规矩又规律,好像已经成为了各种群聊里玩梗的金句。

“那我就不跟着你来吃饭了,我该问你开价多少。”

木遥停下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明人不说暗话,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单纯觉得你唱歌的时候很独特,我喜欢独不一样的人,想交个朋友罢了。你又不会损失设么,怕什么呢?”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挑衅,连看也不看木遥,好像他才是掌控局势的那一方。

“你觉得挑衅对我有用吗?”木遥问。

“说不定就有用呢?”

“要是没用呢?”

“那再换其他方式啊。”

“那不好意思了,没用,你换个方式我听听。”

杨俊辉思考了一会,突然走去前台,过了片刻,他拿着收条回来了。

“这顿饭算我请你的,下次你要请我。”

木遥楞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但竟然没有生气,她坐在那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继而说道:“用这种方式撩妹可不太行。”

“我只知道欠债不还不太行。”

木遥大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将碗里的粉丝吃干净了,拿出手机加了他微信。

“行吧,看在你让我的晚饭时间不太无聊的份上,下次请你吃饭。”

说完她便拿起包往外走,杨俊辉皱了皱眉头,他是不能吃那么多辣的,吃饭又慢,所以还没怎么动筷子。

“不过先说好了,我是没有钱的,请你吃路边摊也是正常的。”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朝他说了一句,店里有其他顾客偷偷看向杨俊辉,带着些看八卦的“热闹的”目光。杨俊辉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看向窗外,一整座五光十色的城市正徘徊着在夜色里酝酿未知,像一席温柔的幕布,包裹万千光怪陆离的平凡故事。

“早知道现在,你当初又何必执意和我结婚,后悔了吧。”木遥说。

“没有后悔,但后来也是真的受不了你的性格。”他答。

“可我开始就跟你说过了,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根本不是一路的。”她又开始激动起来,大声质问他。

但木遥感觉自己嗓子有些哑了,她重新坐下来,抬头望着天,突然看到有一束烟花升空,深蓝色夹杂星星点点的翡翠绿。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

“没什么吧,或许是随意放的。”杨俊辉回答她。

“那你还记得我们去看烟花的那一年吗?”她又问。

“记得,特意跑去了郊区,那天特别冷,还下着小雨。可你偏要穿很短的裙子,到了那之后冻得浑身颤抖,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家小店,买了一大份关东煮,你才暖和起来。”他说。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挑细节,讲得很慢,情绪显得有些低落。

木遥侧着脸看他,不知不觉眼睛里似乎有了泪花,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站起身来。

“我累了,改天我们约在饭店里好好聊一聊吧,我会带着你女儿去见你,但你不能把她带走。”她说。

“我不是来和你抢孩子的,放心吧。”

木遥知道,他说出来便是能做到,突然不那么焦灼,她拎着鞋子走到车里,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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