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独自一人走在夜色里,这城市中心的步行街上还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的缝隙里夹带着一丝绵薄的清凉。北国的秋夜是很爽朗的,几场急雨下来便能催着人穿上大衣,而此时的天气,正在转凉的前几日,还能够穿着夏天的裙子散步纳凉,在街边的小店饮几杯清酒。
他好像是逃出来一般,飞快地走了一段路,确定后面没有人跟上,才放缓了脚步,可他脚下却像灌了铅似的,一缓下来,竟一时不知道往哪里走,迷茫促使他停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周身华丽橱窗和深沉夜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坐了多久,手机响起来,是小姑打来的,她还特意换了一个别人的号码,怕他不接。
“别挂,听我说,你来我这里,我讲给你听,没有别人,你想听什么我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你。”她的声音很温和,好像并不急躁,只是耐心劝导着他来听过往的故事。
他犹豫了几秒钟,答应了,转眼便到了小姑家楼下,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听一个关于自己的“野孩子”的故事,好像一个蒙冤获罪的人亲自去听无法反驳的审判。
小姑安排了奶奶睡下,便关了房间的灯,只留着客厅和阳台的,她沏了一壶茶,将自己前几日做的糕点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又摆上来一大盘未剥的豌豆,这是她打算过几天煮的五香豆。
她坐下来边剥豌豆边说话,苏北坐在她对面,双手握着放在膝盖间,他略微低着头,不想遇到小姑的视线,即便他知道,苏若颜特意找了些活计不会抬眼看他。
于是苏北第一次听见了这个故事,在这之前,他会觉得大概只有电视剧里才会有这样的情节,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尝尝这糕点,它叫乌梅糕,以前你爸爸特别爱吃。我小的时候,总是看见你妈妈做这种糕点,就围在她身边,有时候讨一颗梅子,有时候就单纯看着好玩,有一次我问她:‘嫂子,你怎么这么喜欢做乌梅糕?’她摸了摸我的头说:‘因为你哥爱吃啊,我厨艺不好,但是他爱吃什么我都知道,我想要多练一练经常做给他吃。’”
苏若颜顿了顿,她想起这情景,是自己十岁左右的事情,那时候一家人刚刚搬到动迁的楼房里来,苏建城和莫玲就住在楼上那间,苏北才两三岁。苏若颜喜欢来玩,因为在她眼里,莫玲是一个有趣又亲切的人,会做各种小玩意儿给她玩,比如糖纸折成的三角形,能插成一只美丽的天鹅;洗衣粉或者肥皂液做成泡泡水;她还会画风筝,随便拿来一块白布便能画上蝴蝶和燕子,用筷子扎一下捆上棉线,便是一只简单的风筝。
“然后嫂子自言自语说道:‘你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我没有那么好,我对他,一直都是愧疚。他需要的话,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我当时并不明白,现在才懂这其间的苦涩和难言,但你不需要懂,你只要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没有对不起谁,你爸爸很爱她,同样也很爱你。没有谁是错的,若要说错,不过是因为这世间的血缘总像一层纱,若有若无,说能看破,也需要很长时间。”
血缘像一层纱。
苏北默默地念叨。
他过去从不知道自己将血缘看得如此重要,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他对这个家庭和潜在认定的血缘是多么依赖,这种依赖并非像子女依赖父母一样的感情,而更像是一种归属和见证,因为这个家族似乎总是笼罩着支离破碎的阴霾,所有人都生活在这阴霾之下,怀着感同身受的情怀,将彼此牵扯的更紧密。
却未想到,他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野孩子,由他最亲近的人之一的口中说出,其实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且心里或许还藏着一份不漏声色的鄙夷和壁垒,他每次和他们讲起自己的妈妈的时候,他们心里或许也会生出一份轻视,然而没有人说,他们为他搭建了一座城堡,这城堡看似刀枪不入,必要的时候,从城堡内侧猛地甩出冷箭,将他重伤。
可即便是纱也好,血缘终究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的,那种带着羞辱的疏离感几乎是瞬间便产生了,他本身与这个家族没有任何关系,过去他觉得,自己被照料和关心,是相对合理的,难免会有一种“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的优越感,对,直到今天他才承认,他有时候确实怀着一点点这样的自私的优越感,心安理得接受着大家对他的所有好。但如今不同了,再来,那便好像都是奢求,不是他应得的,他拿了,就要有所顾忌,他拿了,就应当要偿还。
“你一定想知道,为何我们都不告诉你,其实最开始,只有你爸一个人知道,他是最不希望你知道真相的,因为他至始至终都将你看作自己的孩子。两年之前,他犯了严重的哮喘住院那次,我去看他,他才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其实当时晓楠和木遥也去了,看我们在聊天就在门外等了等,无意间就听到了这件事。”苏若颜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好像在感知苏北的情绪,她此刻其实并不想劝解他,只希望将知道的都告诉他。
“为何永远都不说出来。”苏北安静地说了一句。
“因为那个时候,你爸知道自己病得很重,他近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怕有一天突然就走了,他对我说:‘我想了很久,本来是打算将这件事一辈子藏在心里,可我怕有一天去见莫玲,她会怨我。若是有一天发生什么事万不得已,还是要有一个人知道事情的原委,我只能告诉你,不要对旁人说,如果往后真的需要,就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苏北听到这里,眼眶有些红了,他记得苏建城住院的那几日,瘦得厉害又吃不下饭,小姑日日变着花样做清淡的饮食送来给他吃,苏北带着第一届高三的毕业班,很难放下关键时刻的学生日夜前来照料,但他虽然人在课堂上,却一点心思都没有,讲着讲着,便时常走神,有一次竟将粉笔扔进了水杯里,课间他拿着杯子喝水都没有发现。
苏建城打电话和他说:“我年前去寺庙拜佛的时候,有位年长的的僧人看见我便说我是长寿之相,想来我可能是要活到**十岁了,赶紧娶个媳妇吧,日后可要麻烦你们照顾我很长时间,不要烦了我老头子就好。”
苏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算命之类的不可太相信,现在最重要的是听医生的话,好好养病。”
“我知道的,但我身体怎么样我心里明白,都是常年的毛病算不得什么,你不必担心,好好上课,别耽误了学生。”
他就是这样,自己在讲台上站了一辈子,从未有过半分懈怠,小时候班上有成绩不好的学生,他就将他们带到家里来免费辅导,若是碰上中午,还要留学生们吃午饭,他会亲自下厨,虽然做的都是家常便饭,却管饱管够。遇到什么节日,家里的粽子月饼各种吃食,他都会带到学校去分给学生们吃。苏建城的课上得也是极好的,一手漂亮的粉笔字挥斥方遒,讲到诗文可以随口引经据典,有时候讲到民族、讲到国家,亦会义愤填膺慷慨激昂。
很多年之后,他的学生们还会来看望他,知道他喜欢看的书,便从各地带来精装的全套古籍,家里的书叠满了书架,还放不下的,就装进箱子里小心翼翼放在床底下,他珍爱那些书,就好像当年珍爱他的每一位学生。苏北常常觉得,自己虽然接了父亲的班,却赶不上他的万分之一好,现在已经很少能看到这样的老师了。但从本质上来讲,他其实只是一个好人,顶好的人,不论做什么,都会如此。
“你爸爸这一生过得很不容易,大哥很小就离开家出门闯荡,至今也不经常回来,其他兄弟又太叛逆总是惹是生非,至于我,就更像是一个拖油瓶,父母已经年迈了我却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很多事都要靠着你爸爸,可以说,这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受到过他的照顾。”
“妈妈说得没错,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苏北低下头,默默念叨着,却感到不可控制的难过,有一种很强烈的自卑和愧疚涌上心头,他好像突然间便如莫玲一样,需要怀着小心翼翼的感恩的心面对苏建城,因为他们都不过是俗世的凡人,时常行到囧途流离失所,而他是神。
苏若颜的豆子还没有剥完,她于是又讲起很多过去的细枝末节,比如他的爸爸妈妈在结婚那天是多么般配,婚纱是从开婚纱店的表姐那里挑选的最漂亮的一套;比如他们婚后曾一起设计文学刊物,那些期刊曾经很多年放在杂志社很显眼的位置;比如某一年三个人去旅游,小苏北差点在拥挤的人群中走失,莫玲和苏建城急得直哭,疯了一样到处寻找他,就要去派出所报警,结果有一位好心的店主人将他留在店里,看见两个人在找孩子便将他送了回去......
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好像这些故事就融化在她的骨髓血液中,根本不需要陷入回忆。这些旧事,有些亦是她听母亲和哥哥们讲过的,有些是她很小的时候亲自见证的,苏若颜曾经开玩笑说,自己的记性是顶好的,除了背书,其他什么都能记住。但其实,自从父亲过世之后,她便习惯了去梳理这些往事,她的记忆好像突然间变得更为清晰,过去觉得不怎样重要的事,都又重新走到了她的眼前。而那些模模糊糊的细枝末节,她便都去问了苏建城和其他亲近的人,于是也都连成了脉络。
奇怪的是,这本存于头脑中的日渐完整的“记忆的书”,就仿佛全部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一般,如此熟悉而亲切。苏若颜总是觉得,这些往事是应该由她保管的,也好像只能由她一个人细细地梳理、添加,并且牢牢地藏于心底。或许,很多年之后,也会从她这里传承下去,谁来继承呢?也许没有人愿意背着这个不甚幸运的家族的历史吧,但,此时它依然有存在的意义,就譬如她自己,本身便好像是这个家族的终结和开始。
总会再有终结,再有开始,世间的事不过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循环往复,如同一个没有止境的圆形的轨道,时而走得近一些,时而又走远,但总会再相逢再重现,在不同的节点上。
苏北一时间有些恍惚,小姑仍然坐在那里,温柔的灯光混合着清朗的月光照到她脚下,留下一行轮廓清晰的影子,墙上的钟表发出沉闷规律的细微的声响,阳台上晾晒着一大片葡萄干,地上的玻璃坛子酿着紫红色葡萄酒,九月清凉的风似乎将隐隐约约的香气带了进来,要寻,又没了踪迹。
她就像童话故事里一位沉稳温和的老人,安安静静坐在炉火旁边,膝盖上铺着一些针线活,有一只猫卧在她脚下,蹭着麻布的裙摆。那些遥远的模糊的细节,像细密的针脚,就缝在她的围裙上,她取下针,在围裙上轻轻划一划,永不疲倦地讲述着琐碎的故事。
而在她旁边,有一些孩子安静地听着,孩子们吃着蛋糕托着下巴,时而专注认真,时而心不在焉,听着听着便睡下了,在梦里,依然是这景象,安稳绵长。
苏北回过神来,一阵心酸,转身朝外走去。
他站在冷清的院落里,抬头看见楼上的那间阳台,灯光还亮着,普通的节能灯,度数不高,昏昏黄黄的,像柔软的蚕茧。
有人还在等他,站在岁月里,永远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