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这段时间,总是见不到他,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方蓝说。
“是吗?可能是功课多吧,不要太担心。男生呢,总需要有些自己的空间。”吴老板坐在玻璃门前面,怀里抱着她的灰猫,她的墨绿色指甲脱落了几块,看上去不太美观。
“也是,不过像你这样既漂亮又懂人心的,会有不少男人喜欢你吧。”她半开玩笑地问道。
“是的呢,我交过的男朋友可不止一个。”
方蓝笑了笑,她想起学校里经常听到的那个传言。
“吴老板就是个鸡,周一到周五做正经生意,周末做卖身的生意。”
她愣了愣,叹了口气,不过她并不想管别人的事,怎么样生活是各自的选择,也仅仅是一种选择而已,传言虽然凶猛,却不值得多听。
“我先走了,今天是周五,我要上晚课去了。”方蓝站起来拿包。
“慢走不送哦,下周来的时候记得帮我带几朵玉兰花,教室旁边的花这几天开得正好呢。”
“收到,你天天不是要这种花就是那种花,怕不是哪天运气不好,我要被当做偷花贼上大字报!”
“哈,我等着!”
方蓝从店铺里出来,河边小路上的樱花落了不少,层层叠叠铺在水坑里,远处的灯火星星点点,天台的台阶上,一连串背影融化在夜空的余韵中。
这些学生总是坐在高高的天台上,在背对着教学楼的方向,发着呆浪费时间。
她还没走到教室,便接到了依晨的电话。
“方蓝,能借点钱给我吗?最近需要急用。”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怎么,买了台电脑没有钱了,最近还要买一些书,我下个月还你。”
“行,那一会下了晚课我转给你。”
方蓝没有多说,她已经到了教学楼,老师还没有来,教室里乱哄哄的。
巨大的阶梯教室,她坐在最后一排,耀眼的灯光闪着黑板上模糊的字,她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从后门偷偷溜出来,找了一辆自行车去到依晨的学校。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是看见他才能安心一些。
他寝室的窗子里有光,方蓝大声喊他的名字,喊了好几声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最后有一个男生从寝室里出来,是他同班的室友:“方蓝,依晨不住在这了,你不知道吗?”
“那他现在住在哪啊?”
“就在这条街里面,挨着河有一片老旧的小区,23号的院子。”他说,“你不要生气,他最近状态很不好,搬出去住也是为了工作方便,他现在一边工作一边读书。”
“我知道了,谢谢你。”
方蓝按照他说的地址,来到了这片破旧的弄堂,斑驳的墙壁上长了大片的爬山虎,铁窗子锈迹斑斑,在阴冷潮湿的过道旁边,有一条被荒草包裹着的河流,院子后面的一小块土地被瓜分得七零八碎。
她穿过几座独立的院子,停在了最里面的房子面前,一座被简单粉刷过墙面的二层建筑,有一位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将捡来的矿泉水瓶和纸盒堆在门口的空地上,坐在小凳子上为自己缝补衣裳。
“请问,有一位年轻的男孩是住在这里吗?”方蓝轻轻问道。
“在,他在二楼靠右侧最里面的房间住。”
“谢谢您了。”
方蓝走上楼去,顺着那道铁条和木板搭成的楼梯,走廊里堆着发霉的杂物,尽头处的房间紧闭着门,门前的墙上安着一盏不起眼的声控灯,昏暗的光闪闪烁烁,竟有些阴森凄凉。
也不知道为什么,方蓝的眼泪刷地一下便流了出来,她连忙擦去了泪水,走上前去敲门。
她敲了几下,没有人答复,方蓝以为他不在,刚要转身,门开了,依晨穿着一件灰棕色的夹克,脏兮兮的牛仔裤上蹭了些墙灰,与他手上的灰是一样的。
他看到她来,双手攥在一起,有些窘迫地笑了笑,他的胡子和头发都长了,笑的时候胡子便随着表情的波动微微上翘。
“发生什么事了?你一声不响,都不知道和我说一下吗?”方蓝问道。这时,旁边屋子的门突然打开,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于是操着一口尖酸的、无法分辨的口音开始讲话。
“这都是什么东西哦,就堆在我房子门口还让不让别人出门咯。”她指着几个凌乱躺在地上的箱子质问。
“不好意思了,我在修理电路,只能先占一会走廊里的地方,稍等马上就搬走。”依晨说。
“你修理你的电路,搞什么妨碍我走路,都像你这样随随便便往公共区域放东西,别人还生活不生活?”
方蓝有些气不过,不过依晨将她拽到了身后。
“知道了,我现在就搬进去。”他说,随后便将东西挪到了屋子里。
“这里的很多人呢,就是这样,鸡毛蒜皮都要计较,习惯了就好。”
方蓝不说话,她好像突然想起木遥对她讲过的话。不要把大城市想象得太好,这里的人也都是鱼龙混杂,生活久了,便不知道体面和尊重为何物,很多人就像红卫兵重新现世,尖酸刻薄,从不宽容,你和他们讲情面,他们和你讲道理,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和你讲更歪的道理,每日标榜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文明道义的维护者,却做着许多冷漠自私的事情,好像处处高人一等,处处都要彰显自己是人上人。
“所以遇上这样的人,就不要讲什么道理情面,你欺负我,我就欺负你,你想闹,我就陪你闹,所以我在那生活的时候,从来不受别人的气,谁敢给我气受,我就折腾死你,像我这种不惹事不怕事又不怕死的人,在乎什么?!”木遥这样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奕奕,好像自己是绝世大英雄一样。
不过方蓝倒是相信的,她的这些“事迹”曾经是家庭聚会的酒桌上经久不衰的话题,方蓝倒是特愿意看木遥拈着酒杯,大谈特谈的样子。
她好像就是人间的另一面,能照出每个人落魄的模样,这些人掩饰、崩溃、失望、妥协,在最低微的灰尘里寻找野花的踪迹,可他们终究是有了一朵花,开得漫山遍野。而木遥,她站在泥泞不堪的彼岸,却开出了妖媚的彼岸花。
“妈的我一个月晒一次被子,她们一个星期晒一次,还要把我的被子移到最不好的位置,月月都抢我的位置,甚至还偷拿我的衣服!一问就是拿错了。像我这么忙的人哪有闲工夫看着她们!有一次我刚买的裙子晒在绳子上,眼看着一个水桶腰的老太太伸手拿下来,还恬不知耻地比划着自己的腰身能不能穿进去,这给我气的!我上去就把裙子抢过来,她吓得跌了个跟头,她晾好的衣服也被我统统拽下来,顺手便扔到了河里。我就站在院子里骂了一晚上,老娘还就不信了,谁下次再敢动手动脚,我让她从此天天不能安生,就算我搬走,我也天天来你家骂祖宗!不信你就试试,你看我和不和你玩命。”
所以像木遥这样的人,才不会吃亏,方蓝以前总是觉得她性子太硬有些无理取闹,现在倒是能体会五分,对待不同的人是要用不同的态度。
她回过神来,环顾着屋里的摆设,一张单人床上铺着陈旧的格子床单,她坐在边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墙角处还有一个三层抽屉的柜子,上面摆着笔记本电脑、几本书和茶杯,除此之外,再无所有了。
“你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担着,一定要告诉我。”
他点了一支烟,坐在方蓝旁边,烟雾飘散在空气中,从背后的窗子透出一缕昏暗的月光,那烟便好像在这幽幽的月光中游走,化为若有若无的光,糅杂在安静的时间中。
“我爸爸得了癌症。”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刚刚确诊,妈妈最近的精神状态也很不好,她每次带爸爸去医院,都要发好大的火。她还在家里供了佛龛,每日拜佛念经,可是脾气却越来越坏。姐姐有时候会回去,她便更加焦虑,拿阳台上的花草撒气。”
“阿姨一定是太担心叔叔,所以才心情不好。”
“我不知道,上次我见她,她的头发白了一半,跪在佛龛前面不说话,一会又站起来冲着我发脾气,她好像突然变了,变得让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她突然崩溃,突然走失,或者,不记得我了。”依晨深深吸了一口烟,他的凌乱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沧桑,他过去是不留太长的头发和太长的胡须的,现在却完全变了模样,他的头发已经是可以扎起来的长度。
“你知道,一个家,好像突然就散了,是什么感觉吗?”他问道。
方蓝打了一个冷战,这句话如此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对自己说过,但这种感觉却像是一棵早已在她心中生了根的树,她清楚地知道。
“你也不必太担心,你还有两个姐姐,家里有她们,一定可以平安无事。”
“大姐本就很少回家,至于二姐,她即便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虽然姐夫带她十分好,但她的婆婆总是刁难她,不许姐夫给她多余的钱,我曾经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亲耳听到她婆婆羞辱她。她说:‘你是什么东西,落魄家庭卖进来的女儿,还每天哭丧着脸给谁看?’”
他不再说话了,方蓝看见那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霾,冰冷而沮丧。方蓝想起来,依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清冷的窗子旁边,你路过她的窗子下面,向她招一招手,她便经常会披着一件浅米色的外套跑下来。依云的笑容是一种带着顾虑的明媚,她隐藏着情绪惯了,不太知道如何表达自己。
“怕是依云姐现在,活得更不畅快了,事事都要谨言慎行吧。”
“她不是谨言慎行,她从来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以前不懂,现在明白了,却没有任何办法解救她了。”
“所以你这样拼命地赚钱,是不想让依云姐过得太艰难。”
“是的,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安稳一些,不必再为娘家的事情而焦虑烦心,我是这家里唯一的儿子,应该由我来承担了。”
“但你应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渡过难关的。”方蓝说,她握住依晨的手,将他手上的灰尘和污渍擦干净。
“方蓝,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和你妈妈就好,不用为我担心。”
“可你这样我怎么能不担心,从今天开始,我有空就来帮你打扫一下房间,我在学校也做着兼职呢,也攒了一些钱,都转到你那儿。”
她没有再听依晨说什么,起身帮他整理衣服,屋子里的灯电还没有修好,她借着月光,将角落里的灰尘打扫干净。
那扇破旧的窗子已经生了锈迹,玻璃上沾着几点油漆的痕迹,方蓝回头看去,有一棵高高的玉兰树,花枝繁茂,纯白素净,就生长在窗子旁边,那花瓣开得正好,守着一份张扬的静默,张扬是自己的,静默留给这世界。
“你瞧,春天的花树是最值得看的,我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玉兰花,后来觉得,它生长在那么高的地方,再怎么灿烂,也还是孤傲的,似乎和这座城市不太匹配。”
她说。
“但现在想来,也没什么不匹配,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多面镜,什么样的人都能生存,就像我们这样的人,不也是一样要好好生活吗。”
我最盼望的日子,就是安稳平常的日子,哪怕什么惊喜也没有。我希望不管身处何种境界,遇见花树仍有心停留。
她在那天许了一个愿望,但没有说出来,她觉得不声张的心愿才是能够实现的愿望,只是这些不声张的心愿世上或许有千千万万,排着队等候发落,人们不能预测,才有了心向往之。
神却并不知道凡人的向往,神只是拿着决定结局的棋子,轻轻放下,于是凡间便有了一片花瓣的零落,花树下的人看见这场景,合掌许愿,便是这样凄美却又稀松平常的事,给凡人的是诚恳的寄托,给神祇的是落子的淡漠。就在这诚恳与淡漠之间,生长着整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