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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长宁宫。

夕阳挣扎尽最后一丝的余晖,宸宫被夜幕所笼罩,小厨房里文火炖了许久的滋补品,被凝贵妃身边的霜雪送进了寝宫。

“娘娘,这宁国侯府进献的鹿胎膏当真神奇,这药羹娘娘不过用了三日,气色已见大好了。”

萧凝裳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眉眼也是欣喜:“陛下求仙重道,以求益寿延年,本宫自然也不能落下。”

更何况她近来少眠多思,神思倦怠,更觉眼角细纹丛生,日日不得不蛋清混以牛乳敷面。

文武百官知她得宠,自然是想方设法讨她欢心,各种滋补圣品变着花样的进了她的长宁宫。

鹿胎膏,淄河车一类有益气养血之功,只是萧凝裳不过二十二岁,太医院唯恐她年纪太轻,虚不受补,也曾几番进言。

凝贵妃驻颜心切,这回是让人重金遍寻名医,在宫外开好的方子。

“三年前的祸事,本宫定不会再重蹈覆辙!”她暗自发狠,指上蔻丹嫣红如血,深深扣进掌心。

三年前,谢宵微服江南视察河运,整顿吏治,于藕花深处得遇一佳人,天真烂漫,容颜俏丽。

传闻该女有倾城之貌,帝深爱之,于帝同返帝都,得封昭仪,一时宠冠六宫,风头之盛甚至超过了凝贵妃。

苏昭仪得宠不过数月,就突然传出暴毙的消息,谢宵伤心欲绝,罢朝数日。

有人说苏昭仪身死之后,景帝黯然神伤,数日水米未尽,闭宫不出,最后是凝贵妃一天一夜长跪正阳宫外,这才感动了陛下。

被冷落一时的凝贵妃,与陛下重修旧好,更得宠幸,久而久之那位苏昭仪便不大被人提起了。

自古色衰日,爱去时,哪怕萧凝裳身为宠妃,极得陛下爱重,都不得不未雨绸缪,时刻忧患。

正如陛下尚未而立,正值鼎盛之年,却求仙问道,痴迷长生之术,皆是荒诞,但若细思其中深意,便不觉得奇怪了。

正阳宫就是一座金碧辉煌的道观,烟雾缭绕。

听说其中有一个巨大的丹炉,炉底之火终年不熄,千年的人参,百年的灵芝,搜罗天下奇珍异草,要炼成的是景帝谢宵的长生不老药,仙福永享,与天同寿。

***

正阳宫。

夜深人静之时,积年旧梦、红衣女鬼、连同前夜所历之事,让他的思绪更加混沌,往昔斑驳的记忆却无法连成完成的片段。

谢宵不由的扶额轻叹,他虽是帝王,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像极了一潭水,时而清淡,时而幽深,雍容华贵,亦或是俊逸儒雅。

独属于天子的那身明黄,才能彰显天潢贵胄,尊崇无双,但是他下了朝最喜欢穿得却是这月华锦素,温润的眉眼却带了点点的愁绪,若皎月当空般的寂冷孤苦。

他抬眸:“来人,宣天一道长。”

大总管阮显有些迟疑:“陛下子时已过,鸿宁殿那边早就熄了烛火……”

谢宵语带不耐:“朕让你宣你就宣!”

“诺。”阮显匆匆退下。

这里虽然是他的寝宫,但他却不常在这里安置,只那座炼丹炉久不停歇。正阳宫的地下,却有一座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地宫,是整个宸宫最大的秘密。

无数个他不招幸宫妃,不面见朝臣,不批阅奏章的深夜,谢宵都在这里度过,此处名曰“碧落宫”,白玉铺地,青石为阶,雕梁画栋,奢靡无边,能工巧匠甚至能让鲜花在地下开放。

这是他答应过她的上穷碧落,世外桃源。

碧落宫的寝殿里一直挂着一幅美人图,此图名叫“晚荷夏憩图”,只见接天莲叶无穷碧色当中,一叶扁舟上侧卧着一女子睡意阑珊,温柔恬静,岁月静好。

“陛下,法师到了。”

“快请!”

温泽手持拂尘,一身道袍落落如雪,在阮显的带领之下,慢慢的穿过地道,来到了碧落宫。

却见谢宵负手而立,眼前一个硕大的水晶冰棺,勉强看清那里面躺着的白衣女子,眉眼是那样的熟悉。

天下人或许会以为,那位得陛下一时之爱的苏昭仪早已经身归黄土,葬入了妃陵,谁都不想过她在香消玉殒之后,遗体竟然被谢宵藏在了正阳宫的地下,夜夜相伴,日日同眠。

“贫道参见陛下。”

温泽还未行礼,就被谢宵亲手扶了起来:“法师不必多礼。”

“谢陛下。”

谢宵转身看着冰棺里长睡的佳人,黯然道:“世人皆以为朕追求长生不老,却不知道朕真正想要的是起死回生术。”

温泽看着他,他与他一起长大,却从未看明白他。

就好像现在这般,世人只知景帝崇尚黄老之术,求仙问道几近痴魔,此番不远千里召他入宫,是为长生之术,宸宫众人却说陛下召他进宫,是为降魔驱鬼,解梦魇之扰。

但其实谢宵召他进宫的真实目的,就是要他想法设法,让水晶棺里身死三年之久的苏昭仪起死回生。

温泽去正阳宫前,梁雁鸣突然拉住他的手,抬眸:“你,不要去。”

他转过身,紧握住她的手:“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让你真正还阳!”

做鬼这么久,她当然知道起死回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更何况她六年前就已经被挫骨扬灰,生死这件小事早就置之度外。

“只是谢宵向来多疑……”

温泽倒是没有半分的顾忌:“我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谁会相信六年死在战场的云麾将军会摇身一变成了陛下身边的‘护国法师’?”

她嘱咐:“那你多加小心。”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都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往日的痕迹,谁能想到昔年成王府那个金戈铁马,快意恩仇的小世子,竟然会变成出尘若仙,手无缚鸡之力的道长。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容颜大改,面目全非,想到这些她只觉得揪心的疼。

夜深人静,当整座宸宫被黑暗所笼罩,她也被困在梦境和回忆的泥沼中,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的大婚之夜。

最尊贵的明黄,最鲜艳的大红,身下是吉祥如意的百子千孙被,远处那一双龙凤花烛摇曳晃眼,她的心却好像是跌入了冰窟窿一样。

“过来!”

他一步步的迫近,是以命令的口吻,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她是第一次见他穿大红色,美玉一样温润的颜,却被这身红色衬得风流醉人,莹莹生辉,她没了平时的闲情逸致去欣赏,却因他眉眼间的狠戾冷酷而胆战心惊。

殿内伺候的女官女史、嬷嬷婢女都被他呵退,盖头是他随意扯掉的,合卺酒的酒器也被他狠狠的砸了出去。

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死死的拽住衣角,他一步步的前进,她一步步的后退,直到退无可退,碰到了冰凉的大红墙壁。

红烛掩映下,她明媚秾丽的脸蛋,此时却万分的惊恐:“谢宵,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怎么现在连夙兴哥哥都不叫了是吗?今晚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你说我想干什么?”

“不要,不要这样……”她拼了命的摇头,跟失控的拨浪鼓一样。

他冰冷的那双眸看着她挣扎,她越挣扎他怒火越旺盛。

她绣了许久的这身嫁衣,顷刻间成了碎片,灼灼嫁衣上的那只凤凰是她一针一线修成,如今凤凰被撕成两半,在地上哀鸣。

她想要逃走,但谢宵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吃痛倔强的咬了咬牙,眼底有泪水在打转,她却坚持没让它流下来,流血不流泪向来是成家儿女的倔强。

“救命啊!救命……”

“敬告宗庙,昭告四海都已经过了,如今你已经是朕的皇后,你还想找谁来救你?”他将她放在掌心视为珍宝,千般疼爱,百般呵护,可是她呢,又是怎么对他的?

一千句一万句的解释梗在喉间,慌乱间她说出来只有一句:“没有,我没有!你冤枉我!”

她本该是他的妻,而且已经是他的妻,这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还有什么好顾忌!

“我和敛疏哥哥从来都没有!”他们之间一清二白。

她解释他却一句都听不进去了……

他恶狠狠道:“朕不管你心里到底还装着谁……”

红纱帐下,隐隐约约起起伏伏的身影,宫门将这一室锁得严严实实,让人无限遐思。

散落一地的瓜果桃仁,合卺酒的酒壶摔成了瓷片,他的帝王冠冕和她的嫁衣交叠纠缠在一起,随意丢弃被淌了的喜酒浸湿。

那是她喜欢的“春庭雪”……

还有他精心准备的桃花酥,他原先怕她半夜起来喊饿,但是现在也被扔在了地上。

整个正阳宫,除了那一双燃到底的龙凤喜烛之外,已经是一片狼藉,哪还有半点洞房花烛夜的影子。

那一夜是她终其一生最黑暗的夜晚,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可怕,后背似乎还咯着花生桂圆和莲子。

这本不是皇室婚嫁该有的规矩。

关于大婚她本不想铺张,只祭祀宗庙,昭告天下即可,他们两个人只同民间的小夫妻那般小打小闹就挺好,但他却不肯委屈了她,说无论皇家,还是民间,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依样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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