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1日如期而至,没有悬念,没有意外,说到底,不过是个平凡的日子。
浪迹上市照旧紧锣密鼓地进行。
上午,项目组收到了美国证监会的审核批准,溪源很快发出邮件,开始安排落实路演细节,当然,负责人变成了徐教头和YJ。
收到邮件的那一刻,顾岛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疼了一下。这让他有些吃惊,原来疼是一种钻心的感觉。
但这样的感觉只是一晃而过。
他叫来蒋黎。
“我要你的录音。”
“什么录音?”
“你在老徐办公室装了窃听器吧。”
蒋黎一愣,但旋即在顾岛对面优雅从容地坐下,没有丝毫恐惧:“你怎么知道?”
“你用浪迹的电脑、浪迹的网买的东西,我怎么会不知道。”
蒋黎冷笑,也是,她本就没想防他。
因为没必要。
蒋黎点头:“这里面的确有你想要的。”
小野和顾岛的八卦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当然知道顾岛要的是什么。
可沉默小片刻后,蒋黎只是冷冷地补完后半句:“但我不会给你,因为那是我的筹码。”
顾岛盯着蒋黎:“她救过你的命。”
蒋黎耸耸肩:“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是一命还一命的?”说完,起身离开。
顾岛冷漠地看着蒋黎的背影,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泛出惨白。他笑自己多此一举,毕竟他原本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半小时后,顾岛来到了位于田子坊的味斋。
这是一家无菜单料理店,每日菜式均是根据当天最新鲜的食材而定,厨师做什么,客人便吃什么。
第一次来这家店大概是两年前,浪迹用户数出现了爆发式增长,公司趁势融了B轮,估值翻了好几倍,每一天都像过节一样排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然后突然有一天,顾岛不知不觉饿了,才发现日程表空着整个晚上,于是沿弄堂一路走,就看到了这个不大张扬的名字。
从此以后,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顾岛都会跑来这里。
店铺不大,也不奢华,装饰用的大多是五谷杂粮、鲜果蔬菜。
主厨约莫七十多岁,一头白发,神情与动作却极为清爽利落,连顾岛有时都会偷偷看上几眼。
不过尽管来了不下三十次,每次来都会和主厨点头问候,但俩人头一回说上话,却还是上一次。
顾岛用完餐,走到料理台前:“老板,下周能不能预定一下你的阳台?”
老爷子看了眼空落落的阳台,一个五、六平米小小的空间。
“不多,两个人。”顾岛温和地浅笑。
老爷子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一切的狡黠,努了努嘴:“好。”
此刻,服务生已经领顾岛在阳台就坐。老爷子还挺浪漫,桌上摆了几支新摘的玫瑰。
顾岛低头望着楼下一溜的冰棍、烧烤、丝绸、香水店,有真正地道的小吃,也有专骗游客的假货。这是他喜欢的模样,与在乎的人一起,坐在不大却安宁的天地,静看吵闹却真实的市井,咀嚼普通却用心的食物。
但他不知道,这个在乎的人,今夜会不会来。
小野依旧没有接他的电话。
他打了三次,然后适可而止。对于两个独自历经风雨的成年人而言,雪中送炭和穷追猛打,都没有意义。
要彻底了结这件事,其实一点都不难。顾岛玩着打火机,一双迷倒过不知多少男人女人的眼中,时而熊熊燃烧,时而一片虚空。
这只是他与俊哥之间的恩怨而已。
他可以和俊哥谈一谈。只要找几个公众号,暗示照片中的女孩不是小野,这场闹剧就会戛然而止。
当然,交换条件只有一个,浪迹。
不过与先前不同,这一次,浪迹绝不可能再有一个好价格,而他自己,也会因此在世人眼中成为一个失败者,一个不值得被讲起、被记住的故事。
这似乎只是一道简单粗暴的选择题。
世界,还是小野。
或者说,名利,还是爱情。
可是名利他懂,爱情呢?爱情到底是什么?他对小野意味着什么?小野对于他,又意味着什么?两个孤独地来、又孤独地去的灵魂,厮守、缠绕的这段短暂的旅途,到底占生命多大的分量?
而就算他疯狂到可以为了爱情放下名利,命运又会放过他吗。
病毒依然在他体内邪恶放肆地繁衍,所谓的可能的治疗,只是将生杀大权拱手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做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白鼠。一旦他成为上千万个失败的被扔进垃圾桶的小白鼠中的其中一只,他给小野的短暂的希望,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底,每个人都只能做自己的上帝,谁有多余的功夫,去拯救另一个生命。
顾岛看了眼手机,将近十点。
对面的露台酒吧逐渐喧闹起来,顾岛漫不经心地望去,幽暗明灭中,只看得到人头攒动。
世间之人,也许大多都是这副模样吧,只有影子,没有面目。
此刻,在露台酒吧最黑暗的角落,小野也远远望着顾岛,但不一样的是,她能清楚地看见顾岛——他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藐视人间。
一如她无数次见到的那样。
小野记得,有一回站在浪迹的走廊,身旁不远处的大会议室门开了,顾岛和几个陌生人从里面出来,他站在中间,自信、笃定、举重若轻。一群人谈笑风生,背对着她,一路往办公区域走去,一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那一瞬间,一个奇怪而极具压迫感的想法将小野笼罩——他并没有消失,消失的是她。
这个世界是绕着他转的。
他的生命太荣耀、太辽阔,辽阔到让她害怕,终有一天,她会在他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他是湍流,你看不清他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他就这么肆意奔腾,光芒万丈。而她只是石子,在某个瞬间被吸进那股湍流,不起波澜,不留痕迹。
这一天,大概就是今天。他起身,他走了。
小野静默,泪如雨下。
老爷子看了眼独自走出阳台的顾岛,放下手中的瓷碗:“那个位子我帮你留着。”
“不必。”顾岛轻轻带过。
老爷子却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知道无菜单料理真正的含义是什么吗?”
顾岛漫不经心地答道:“顺天而食?”
老爷子摇头,盯着顾岛的眼睛:“相信。”
“相信?”
老爷子神秘地笑笑:“你相信我,所以把一切交给我。”
顾岛耸耸肩,礼貌,却不以为然。
只是交给你一顿饭而已。
离开味斋,顾岛拨通川页爪的电话:“书桌上有份文件,把它寄了。”
那份文件,便是他早已签过名、却迟迟没有寄出的安乐死申请书。
川页爪一无所知,因为电话那头,冷静得仿佛只是在传达一条来自死神的和他不相干的命令。
顾岛冷冽地扬起嘴角,既然生命应该是清醒的、主宰的、被看见的、被记住的,那么,死亡也是。
就让这一切,按原先的计划结束吧。
他没有重来一次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