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手里把玩着一根手杖,听到这里便往地上一顿:“张辅这小子,听说性情甚是纯良,年纪轻轻,倒也稳重,否则,便是十个这样的人也给咱杀了!”
说到最后一句,老皇帝眉毛一竖,顿时将郁新吓了一跳,手中的茶盏不免倾出些许水渍。
“臣惶恐,臣失仪了!”
老皇帝没有计较郁新的失仪,而是接着说道:“郁新,你说这样的人,是否将他调到标儿的身边,让他辅佐标儿?”
郁新一惊,立刻将茶盏放在旁边几上,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事涉太子与燕王,臣不敢置喙。”
老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在案前踱来踱去,沉吟着说道:“就是想着棣儿,他身边咱也没派几个能人,就连他自己的左傍右臂也要抢走他的,咱也过意不去。”
郁新不敢说话,唯顿首而已。
老皇帝目光瞟向蒋瓛:“那个叶伯巨又是怎么回事?”
蒋瓛就是来向皇帝报告这件事的,立刻答到:“据报,平遥训导叶伯巨,不好好地做他的官,跑到北平,跟个从九品小教授叫什么方孝儒的,在一处搞了个逊志书院。其他人还好,那叶伯巨却是专门评议吏治,攻讦藩王制度。”
老皇帝接口说道:“这事咱知道,这人还对咱上过一本奉诏陈言疏,说咱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这般恶毒攻击朝政,简直是无君无父!”
郁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也听说过这叶伯巨,元末即有文名,弱冠游于卿大夫之间,很有点名气。洪武八年,皇帝下诏,选国子监学生分赴北方任职,宣政教化,废元末轻文之陋俗,振兴民间读书风气,这叶伯巨被分发山西,任平遥儒学训导。
这叶伯巨的看法,郁新虽嘴里虽不敢苟同,但实质上却认同一大部分,只是这叶伯巨未免也太敢说了。去年星变,老皇帝下诏,叫天下人上书朝廷,评点时政,这原本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走了过场的事,谁知道这腐儒居然就当真了,上了这么一道犀利无比的奏疏。
不管如何,叶伯巨是个好教书先生,郁新有意为叶伯巨开托,便开口功道:“圣上息怒!这叶伯巨一介腐儒,哪里懂得朝政之事,一味胡沁,自当训诫!”
蒋瓛在旁,阴恻恻一笑:“这叶伯巨只怕是还记得前元,故而怦议朝政之事,实乃大逆不道!”
一篇奏章,顿时便给蒋瓛扣上大逆的帽子,郁新心里十分不快,不由得瞅了蒋瓛一眼。
蒋瓛这话成功地勾起老皇帝心中的怒火,老皇帝哼了一声,道:“本来咱还以为他真心为朝廷着想,已经饶他一命,没想到,他在北平市井之间也是这般胡言乱语!现在看来,此人沽名卖直,离间天家父子,其心当诛!蒋瓛,速去将他逮来,咱要当殿亲手射死他!”他的白眉一轩,眼睛里露出了沉重的杀气。
“微臣遵旨!”蒋瓛心中狂喜,大声答应着。
自失去刑狱之权后,锦衣卫大权旁落,曾经的荣光已经黯然失色,那些曾经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大臣们,又开始摆出道貌岸然的面孔。
蒋瓛深知朝臣们都看不起他,只当他是老皇帝的一条狗,尤其是太子,更是视他为眼中钉。太子对任何人都温和以待,素日里却从不正眼瞧他蒋瓛一眼,可见太子是如何地憎恶锦衣卫,尤其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而此时,圣上亲口恢复锦衣卫刑狱之权,这几月来在他面前大摇大摆的人,想必又要换一幅面孔了!
尝过高高在上的滋味,如何再愿意装孙子,看人脸色行事?
蒋瓛勉强压下内心的狂喜,跪行着告退。
若是给蒋瓛重掌大权,以前的努力不是白费了?郁新大急,赶紧大声提醒:“圣上,您忘记了,刑狱之权已经交付于刑部!”
老皇帝一惊,顿时想起太子朱标。
为着锦衣卫,父子俩发生过几次冲突了。
太子在储君位上已有二十余年,并无过失,老皇帝一直着力培养。太子也不负众望,深得朝野军民之心,老皇帝为此是十分满意且欣慰的。
唯一不足的是,太子太过仁厚,总狠不下心来惩治朝臣。老皇帝没有办法,只能自己下手,替太子翦除枯枝杂叶,令他能在自己大行之后,当个太太平平的仁君。
但太子大了,做父亲的总有一些顾忌之心,就算他打算继续用着锦衣卫做为鹰犬,也要顾及太子的颜面。
故此,老皇帝立刻抚额:“真是老糊涂了,竟然忘记了这一遭。蒋瓛你回来,抓人的事,叫刑部去,走正常司法流程。”
就在几句话之间,蒋瓛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已经走了个来回。
蒋瓛将郁新恨到骨子里去了,他在心里暗暗发誓:郁新,你回家之后最好多烧香拜佛求菩萨,千万不要落入我手里!
但他面上丝毫不露,恭谨应道:“是!微臣遵旨!”
郁新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不是不知道蒋瓛是怎么样一个人,也不是不知道开罪他会有什么后果,但若由着这阴毒小人继续得势,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里。
比如这叶伯巨,若是走正常的程序,由刑部抓捕问罪,他顶多一死,但若是由这蒋瓛动手,还不知道锦衣卫要牵连多少人。
比如和他一起搞“逊志书院”的方孝孺,说不得就会牵连进去,还有书院里的学子,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他心里苦笑一声:公门里头好修行,能够消弥一场血案,自己便是冒上点险也值得。
何况老皇帝对他甚为倚重,自己又行得端坐得直,何惧这阴毒小人!
老皇帝虽然微阖双眼,面前这二人所思所想,他心里却明镜似的。
郁新是不能不用的,他算是能臣、诤臣了,至于这蒋瓛,鹰犬哪里不能找?他那点子小心思,自然也瞒不住自己,不过是用惯了,懒得换了,由着他去罢。
也是这蒋瓛机灵,没什么大的错处,也懂得进退,交代他办得事也特别勤勉。否则,十个蒋瓛的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蒋瓛,现在有件差事交与你去办。”老皇帝抬眼瞅了他一眼,嘴里慢吞吞地说道。
“请圣上吩咐!”
“去旗手卫告诉郭钫,叫他去锦衣卫挑选一卫精锐力士随驾!”
郭钫是武定侯郭英的儿子,旗守卫指挥使,深得老皇帝信任。
一卫力士便是五千六百人,皇帝要这么多锦衣卫随驾是为何?
蒋瓛心念电转,虽不知圣意如何,嘴里却不闲着,大声应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