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接人的马车便候在了宅子外,班楚心由白苓扶着出了院子,刚刚迈出大门,便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班钥兰。
班钥兰此刻的面色极好,丝毫不觉有昨日白苓话里那副苍苦之感,反而倒显得精气勃发,面若桃瑟。
这是昨天在腿上割肉的女人吗。
班楚心微微一笑,上前两步福了福,“姑母早。”
班钥兰闻声转首,冷眸瞧着班楚心,轻轻一笑。“心儿昨夜睡的可好?”
班楚心微颔首缓缓笑道:“有姑母在,心儿自然睡的很好。”
班钥兰闻言睨她一眼,没有言语,转身由莫心扶着上了马车。
精美富丽的帘子被轻轻掀起,复又垂下,掩住了班钥兰娇美的身形。在外面能闻得到熏香浓沉的气味,虽不及之前的香味惊艳,却也更觉几分清雅之感。
班钥兰喜好排场,可没想到,就连她逃命用的马车竟也这般华丽。马车四面用丝缎装裹,白色珠帘从车顶一泻流下,耀眼的绣花样式布满整个车身,镶金的窗牖被一席淡蓝色的绉纱遮挡,令外人无法察觉里面的模样。只是终归华丽,驾着这样一排马车回府,未免太过招摇了些。
班楚心忍不住笑了,摇了摇头,转身向后面的马车走去。
白苓先上了马车,搀着班楚心,而后掀开了帘子。细帘缓缓敛角,渐渐露出了这架马车的内部,与马车外面华丽的模样不同,马车的里面却是十分破乱,木桩上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原本的颜色,而且位子上的棉垫也已经朽烂,有些发黑的棉花鼓了出来。白苓看着,不由得楞了一下,班楚心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弯腰走了进去,心里却有些想发笑。
这么低俗的下马威,也亏她用的出来。
虽说破了些,但也不打紧,坐着也蛮舒服的。班楚心端坐着,一副自得的神情。一旁的白苓却有些坐不住了,一脸担忧的神色看着班楚心,欲言又止,“小姐,这…”
班楚心唇畔带笑,冲她摇了摇头。这时车上的细帘又被轻轻掀起,一抹人影晃了进来。
一看,竟是班钥兰身边的婢女,莫心。
莫心徐莹莹笑着,弯腰迈了进来。
“三小姐,娘娘说了,您身边只有白苓一个丫鬟,多事不便,从今儿个起,就将我指给您了。”
这是告知,而不是询问。
班楚心轻轻笑着,面上的和气显露的恰到好处,“心儿多谢姑母了。”
实际心底却在冷笑,找人盯着我么,俪妃娘娘,这可是你自己跳进来的,以后可休要怪我!
辘辘的马车声慢慢驶过枯槁的地面,溅起一阵细碎的沙尘,一路向西。车内细帘上垂着的流苏轻轻摇晃着,随着外面急踏的马蹄声,一下下轻打在窗棂上。
莫心坐在班楚心身边,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椅垫上续出的脏棉,很快便满脸鄙夷的弹开了。
再抬头去看班楚心,对方丝毫不觉有不便之意,反而端坐之上舒适的很,心中顿时腾生起几分轻蔑之意。哼!到底是庶出的卑贱血脉,这般污气都受的下,真是可笑。而自己竟然被指给了她这个窝囊的小姐,无端受了闲屈。
想到这里,莫心是满腹的怨气无处发泄,坐在位子上微微躁动,不住叹气。班楚心也不去理会她,干脆眼睛一闭,不见为静。时间一长,见对方并不理会自己,莫心自觉无趣,也只得乖乖坐着了。
马车外蹄声阵阵,风声卷着车外精巧的银铃,发出阵阵轻悦的声响。风微动,铃欲摇,车辘马辄间,尽是叮铃的轻响,不禁让人心神松裕了些,
班楚心轻合着眼皮,不闻不语,发间的翡翠珠子随着马车缓摇着。不知过了多久,原本疾行的马车忽的慢下来,车外的马夫一勒缰绳,马匹因咬着马嚼子而含糊的嘶鸣就传了出来,像是在绕着马车前的什么东西。
班楚心缓缓睁开眼睛,隐隐听见外面传来的叮叮的声响。不是风铃,这声音更加杂乱,沉重无比,拖在地上撕扯着坚硬的地皮。
班楚心的目光忽的顿沉,这曾是她最熟悉的,在那座阴暗的地牢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脚镣声啊。
她的手在衣袖间缓缓收紧,一旁的白苓掀了细帘,好奇的向外张望着。马车旁路过一行穿着赭衣的犯人,那哗啦的脚镣声便是从他们中间发出的。赶囚的官差捏着长鞭,脸上的神色由于长时间的赶路而变得不耐起来,嘴角爆出的低沉呵斥不时伴着手中的长鞭,狠狠甩向那帮犯人们。
“这些是什么人啊?”白苓低着声音问道。
莫心抬眉向马车外瞅了瞅,目光收回之际脸上浮出了一抹轻蔑。
“他们啊,不过一些叛贼的余孽,对皇上怀有不轨之心,才被抄家除患了的。”
白苓轻点头,然后转首望出去。囚犯的队伍有些长,且人员年龄分散,里面有花甲老人,有魁壮青年,有女人,亦有孩子。
“这是个大家族吧,这里面,少说也有几十余人呢。”白苓扒着窗子,问着。
莫心轻轻笑了笑,“确实显赫,可这申屠家的名号,现在说来也不过是个笑话罢。”
班楚心心中微怔,慢慢抬眸。
也罢,世间苦楚,也许死才是一种解脱,到了阴间可别稀里糊涂的转了胎,记住,我叫申屠峻。
马车内光色有限,隐暗了班楚心的双眸,她幽然侧首,看向马车外那一行面容垂矣的犯人。
乍明的光线照在一副副枯槁的身躯上,素白的囚服被阳光灼的破烂,仿佛朵朵开到腐烂的鲜花,隐在身后斜长的影子里散发着作呕的气息。
班楚心的眼眸中有散不去的沉沉墨色,她知道那个人不在这里,他还活着,起码到上一世她惨死牢中的那一年为止,那个人都还活着。
她自心里吸了口气,慢慢沉下心来。或许只是巧合,巧的是申屠这个姓。不过不管这些人是不是那人的家眷,班楚心都不准备去管。
她复又垂下眼帘,缓缓闭上,安瑞的眉眼恍若未闻。世间险恶,本就是各安天命,是沉是浮,皆看造化,她自也不会去淌这趟浑水。
马车与囚队错身而过,重新响起的马蹄声模糊了阴郁沉重的脚镣声,车外银铃悦响变得清晰,与官差骤然甩起的鞭子声夹在一起,赶着囚犯的无力哀嚎越走越远。细闻间,不知是谁发出的悲凉绝叹,惊起了满地纷飞的荒埃细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