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回宫时已是深夜，因此，于次日前往昭德殿向父王详细禀明赴延陵之行的所得。他和叔雍走在宫苑廊道上，阳光斜刺而来，眼睛有些眩目。算算时间才辰时末，就已经十分闷热，夫差紧走向前殿。

吴王阖闾正同几位大臣商议国事，这样一来，先稹落得清闲，他倚着殿门，闭目养神。若是碰到阖闾审阅重大事项，他可不敢如此放肆。吴王若是发起脾气来，也是让人十分的胆颤心惊。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先稹，他睁开微闭的眼睛，向声音来处寻望。长年累月的随侍吴王，使他变得异常敏锐。任何风吹草动，皆逃不过他的耳目。尤其让人称奇的是，他养成了一项‘听音辨人’的特殊技能，凡是跟吴王往来密切的，仅凭脚步声就能知道来者的身份。当他看到夫差的身影，立马站直身板，笑容可掬地迎上前问候：“殿下去得久，总算回来了，大王可是念叨您多次了。”

“昨夜回得晚，怕打扰父王歇息，因此今日才来见他。”夫差驻足微笑道。

“平日里东殿敞亮，夏天却是酷热难耐，殿下当心中了暑气，还是快进去吧。”先稹关切地提醒道。

“稹叔，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夫差笑道。

“那是，那是。谁不知咱吴国太子的能耐？这点炎热自然不是话下！”先稹笑眯眯地道，“不过，凡是谨慎些总是好的，那暑热可是说来就来，猛烈得很呢！”

“什么话从稹叔嘴里说出来总是有道理的，”夫差玩笑他，随后加快步伐，并对先稹言道：“我从延陵带回几味点心，已着人送到紫秋阁，稹叔得空去瞧瞧，看合不合口味。”

“哟！”先稹很意外，随即乐得合不拢嘴：“殿下真是眷顾，时时惦念着，老奴万分感激！”

“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必放在心上。”夫差随口问道：“父王在忙什么？”

“大王和几位大臣在商议粮草之事。”先稹小声透露着。

“要攻楚了吗？”夫差颇为惊讶道。

“这个……老奴不敢妄测。”先稹恪守本分，并未明言。

夫差跨过殿门，去向吴王述职。宫门口的廊道上，留先稹和叔雍双双候着。叔雍于先稹相识亦久，彼此间颇为投缘，因此谈话间随意很多。先稹见四下无人，便坐在廊道的石阶上问道：“叔侍卫，此次延陵之行可好？”

“稹总管，此番您没去延陵，真是可惜了！”叔雍了解他的喜好，故意卖弄关子，挑起他的兴致：“在延陵，有看不完的美景，品不完的美味。你看，有麻酥、蟹壳黄、酿蜜花糕……哎呀，太多了，数不过来。”叔雍装着意犹未尽的神态。

“啧，啧……”先稹巴巴地望着他问道：“你说的这些，殿下都买齐了吗？”

“太子的事，我哪敢过问？不知道！”叔雍摇摇头，故意装作不知。

“哼，我知道，你肯定是逗我的。”先稹不相信，巴着嘴道：“再好的点心，哪比得上咱宫里的。”

“比不比得上，您回头尝尝就知道了。”叔雍笑道。

且不说先稹和叔雍互相斗嘴。夫差走进偏殿时，几位掌管军粮钱物的大臣正围着羊皮图卷，比划测算着。他们看到太子进来，忙向储君行礼：“见过殿下！”

“各位大人免礼。”夫差连忙回道。

“回来啦？”吴王抬头看了他一眼道。

“是。”夫差恭谨道。看起来，事情尚未议完，夫差规规矩矩地站立在一旁，侧耳仔细伶听。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君臣方才讨论出大体方案，吴王让他们各自回去统计数量。朝臣们依次告退，阖闾看着臣下鱼贯而出，揉搓着发胀的脑额道：“坐了一上午，浑身都僵了。”

夫差忙上前搀扶，劝说道：“父王日夜操劳，当心身子。”

阖闾舒展一下筋骨道：“在位谋政！寡人若是懈怠，治下人等自然不肯进取，时间一长久，国家危矣！”

“儿臣受教！”夫差谦谨道。

“吴立国至今，频受外敌侵扰。到本朝方扭转乾坤，国富民强，威达四海。这一切，来得不容易啊！”阖闾十分感慨，说着他又叮嘱道：“差儿，你的才干、谋略，甚似父王，惟独气性暴躁、专横，这可是王者大忌！”

“儿臣恪遵父王旨意，修身养性！”

“确实，这两年，你的脾气好多了。”阖闾欣慰道。

“谢父王夸赞！儿臣定不负父王厚望！”夫差坚毅地说道。

“久坐伤身，你陪父王出去走走。”阖闾吩咐道。

“是。”

父子俩出殿门朝西向的花园走去。“跟父王说说，延陵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阖闾目视远方，温和地问道。

“一切安定！儿臣给予无弃应有的礼遇，也安顿好了他的家人。军心平稳，无弃和解冷的手下，均表态不再挑衅寻事！”夫差禀明处理结果。

“唔，办得不错，比从前考虑得周到。看样子，让你在边境历练，还是对的，比起从前，你长进不少！”阖闾赞许道。

“父王言传身教，儿臣方能学得一二。”夫差谦逊道。

阖闾望着花园里的一棵桃树，遐思着：“你幼年，总喜欢在春暖花开时节，到树底下练剑。说是练剑，其实是借着这个由头，去打桃、梨、杏树，每每剑到之处，树枝上落下缤纷瓣花。而你，就高兴得一直蹦跳。那时，你母妃尚在，她惜花。看到你伤了那些娇嫩的花朵，心疼不已。可是你正处懵懂年纪，又不能加以责备，害得你母妃又气又恼，直找父王诉苦。现在回想起来，过去快二十年了！你呢，长大成人；父王呢，也两鬓斑白。再过几年，怕是步履蹒跚，走不动咯，真是岁月不饶人啊！”阖闾想到时光匆匆，一再叹惜。

父亲伤怀，夫差也感同身受。小时候，惟有母亲，才能给予他安慰。她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从来不会因为长、幼而轻视任何一个孩子，给予他们全部慈爱。只可惜母亲身子柔弱，撇下一帮孩子，离开了人世。母亲的去世，给夫差带来极大的打击，他变得随心所欲、暴躁易怒。直到被册封为太子，这几年才渐渐恢复当初的温和性情。

“记得当年父王于百忙中仍教儿臣练剑，常因做得不到位，被罚不许吃饭。母妃担心儿臣饿着，偷偷将糕点塞到儿臣衣袖中。”夫差亦陷入忆想。

“她哪里知道，她做得这些事，寡人一清二楚。你母妃疼爱每一个孩子，只可惜去得太早。”想到妻子，阖闾阵阵心痛，眼角竟闪着隐隐泪花。

夫差怕父王过度悲伤，为抒解他的心绪，提议道：“父王当年抽空教儿臣剑术，后来忙于政务，许久未曾教授，不知父王可愿满足儿臣的心愿？”

“这是在责怪父王疏于看管你吗？”阖闾笑问道。

“儿臣不敢。”

“父子间原本就该亲近，这些年，父王的确疏忽了。”阖闾吩咐道：“阿稹，取寡人的佩剑来。今天，咱父子俩好好较量一番，你的剑术原就不错，看看这些年有没有继续精进？”

须臾片刻，先稹取剑回来，交于吴王。夫差用叔雍的佩剑与父亲比试。阖闾身为一国之主，剑术亦相当了得。当年率军出征，战场厮杀激烈，他曾孤身与数敌拼杀而无惧色。如今，前方征战交由伍子胥等将统领，他退居后防当统谋，但从前留下的底子尚在，诚然不容小觑。

两人来到角亭畔的空敞处，拔剑决斗。阖闾率先拔剑进攻，出招凌厉凶悍，夫差遂不敢轻视，小心避开锋芒。吴王的剑术来源于实战，猛、准、狠，若丝毫差池，就会一招毙命。夫差不敢懈怠，紧盯父亲手中的长剑，剑走身随。

“当！”双剑相碰，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虎口发麻。两人你来我往，进、退、攻、守，一时难以分出胜负。阖闾见久战不胜，随即改变剑招，此招亦虚亦实，变化无穷，欲使夫差措手不及，好一举取胜。夫差看上去期待已久，父亲的剑术他研习多年，尤其刚刚使出的这一式，是他的绝招，看似轻绵，实者暗藏杀机。若不慎上当，后果不堪设想。即便仅为父子比试，夫差亦很难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

而平日里对寻常事物毫不关心的叔雍，此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往来繁复的击搏。叔雍留在太子身边，一心只为报答他对家人的救命之恩，至于名利得失，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可谓无欲无求！跟随夫差多年，闲暇之余，他们经常比试剑法，尤其是夫差，对多年前输剑于父王，一直耿耿于怀。于是，两人潜心钻研，并加以演练，竟被他们推演出了破解吴王绝招的剑术。叔雍早就听闻吴王阖闾剑术精妙绝伦，他来吴国之后，一直想亲睹吴王使剑的风采，却迟迟不得所愿。要知道，阖闾乃一国之君，寻常是不出剑的。而对于夫差，叔雍也是非常敬佩，不仅仅是他于自己有恩，实是夫差的剑术与自己相比，不相上下。正因为如此，叔雍对于夫差十分信服。现在，这两大高手就在眼前对决，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他怎能不专心地观摩？

阖闾使出绝招，以求取胜，而夫差不慌不忙，找准父亲剑招指向的部位，以剑相阻，从而避开父亲的剑锋，毫发无伤。能从容应对吴王这一剑式，说明他与叔雍研习出的剑术已然奏效。这一刻，夫差心中五味杂陈。于他而言，能克制父亲的绝招，说明自己更于精进，这是令人喜悦的。另一方面，表明父亲有些老了，他在夫差心目中一直高大伟岸的形貌，少了精气神，这又让他感到失落与心酸。

阖闾见夫差破解出自己的绝招，即刻收手。“最后一招被你破解，结果已然分晓，再比下去，父王不是你的对手。”他朗声笑道：“父王老了，难以抵挡年轻人咯。孺子可教，吴国的将来，还得靠你去打拼。”

“实乃侥幸！父王勤于政事，儿臣却以闲逸之躯与父王比试，实则不公！”夫差委婉地找了个缘由。

“父王高兴！”被自己儿子胜出，阖闾并不恼怒，反而显得很欣慰。一旁随侍的先稹忙上前接过吴王的佩剑。宫人递上棉巾，给吴王与太子擦拭额上的汗珠。待他们心气平稳后，奉上一壶香茗，供以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