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可常常梦到她的过去,父母絮絮叨叨的嘱咐,第一次离开家独自前往大学时坐的火车,二十岁生日那年在摩天轮许下的愿望,暗恋过的同桌,键盘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和桌那杯温热的咖啡……
本来模糊的回忆在梦境中构筑起细节,愈发真实。
所有的真实一滴滴积累起来,变成了对熟悉感的怀念。
穿越到十五世纪已经好几个月了,但周围的一切对维可来说依旧很陌生。
不仅仅是性别变了,更重要的是整个生活环境也在随之改变。
陌生感贯彻到了生活的各个方面,衣食住行,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她。这是个野蛮,粗狂,神秘的中世纪,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并不存在。
她没法忍受的愚昧和血腥,对这里的人来说是生活的常态。
陌生的环境带来了压迫感,维可没办法说清楚这种压迫感究竟是什么,但她知道,一点点改变下去,这种压迫感会越来越少。
就从把这座城堡变成“家”开始吧。
家,应该是个能让人完全放松和信赖的地方。
但现在维可一点也不放松,因为除了她和韦斯特道格,其他人都战战兢兢。
他们只会机械地重复:“好的,女士。”和“好的,殿下。”
在清算完米特里庄园之后,她终于有时间给城堡带来一些改变了。
首先,维可打算和各位家仆谈一谈。第一位,就是那位酒馆来的歌姬。
“从今天开始,你就负责三楼和四楼的卫生,打扫工具在楼梯侧面的小隔间里,除了保持房间卫生之外,还要在早晚各巡视一次,确保没有火灾隐患。哦,你住在三楼的客房里,四人一间,不要拘束,你的舍友都是很好的人,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她们。每个月放两天假,你可以出去购物或者探望家人,当然,要提前报备,薪水每月15个铜币,月底去文书那里领。”
“殿下……不需要我的服侍吗?”歌姬小心翼翼地问。
“韦斯特道格?你可以当他不存在,当然,他使唤你的时候去看看就行了。别的时候,你只需要完成我给你安排的这些工作就好了,如果你想学习如何写字,每周六的晚我会教你写字和阅读。”
“我……我这种人也可以学习文字吗?”
“不光是你,所有的家仆,都可以学,我要办一个扫盲班,城堡里只要有兴趣的人,都可以来。”
“可是……”
维可好像看出了歌姬心里的疑虑:“殿下也很赞成我教你们识字,没必要担心什么。”
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矮一些的蓝色短发少女,歌姬觉得很不真实。
本来她来城堡只是为了养活自己,顺便攒一些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买下自己的小屋。
为了这个目标,主家的责难和苛求,都是能够忍受的,哪怕主家很温和,其他的女仆也可能排挤她,冷落她,甚至是故意刁难她,毕竟在中世纪,侍女和年轻英俊的主人的关系总是很暧昧,女仆们争宠的手段也很多,如果能怀主家的孩子,虽然生下来是私生子,但自己在家里的待遇也会好很多。
但这些,都比在酒馆里对着醉醺醺的旅者唱歌要体面,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包括奉献出自己的身体。
但韦斯特道格压根对她不感兴趣,这让歌姬有些手足无措,她习惯了以美色侍奉位者,虽然韦斯特道格在地位卑微歌姬面前很客气,但是客气里带着一种“不要来打扰我”的疏远。
这让歌姬产生了一种不安感,她意识到自己的优势——美貌在这里失去了作用。
过了两三天,她发现不只是自己,所有的女仆,殿下都不关心,而她们看起来没有一丝焦虑感,对自己也很和善。
“你来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城堡外面的事情是殿下在负责,但城堡内部,我们都听维可女士的,她才是这座城堡实际的负责人。”
本来歌姬以为管理一个城堡的女性一定是雷厉风行,不苟言笑,或者是深得殿下宠爱,但这位维可女士,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对谁都很和蔼,只是有一次她听到了殿下和维可女士的吵架声,而殿下明显吵不过。
这让歌姬十分好奇维可的身份,一个连殿下都不怕的女子,究竟有怎么样的魅力呢?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
当维可要找她谈话的时候,她有些慌张,因为她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现在看来,维可女士很容易相处,歌姬心里慢慢恢复了平静。
“在阿卡迪亚,你可以扔掉脑海里所有对贵族们的印象,在这里,只要参与劳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
在歌姬敞开心扉之后,维可也慢慢了解了歌姬的身世,她叫莎莉,父亲是来自帕特雷的车夫,母亲是本地的纺织女。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又怀孕了,于是父亲带着母亲离开了阿卡迪亚,没带她,只是留下了一封信和三十多枚铜币。
莎莉就这么被父母抛弃了。
所以她不得不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用各种面具来应付成年人,用自己的歌喉和美貌换取生存必要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价值就是这具身体,一旦年老色衰,自己就会失去活在世界的价值。
但现在维可告诉她,只要参与劳动,那每个人都有价值。
虽然还是不认可维可的看法,但歌姬莎莉内心深处觉得,这样,好像还不错?
维可想要潜移默化中给女仆们灌输新的价值观,她在找韦斯特道格谈话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除了要改善这些家仆们的生活环境,提高他们的薪水,增加他们的假期外,我们还应该让他们的精神得到成长。现在这些人对我们只有敬畏,他们做任何事情的驱动力都是我们的情绪,应该做出一些小小的改变了。”
“你准备怎么做?”韦斯特道格刚刚解决了米特里男爵,难得有了一些闲暇时间。
“要立规矩,成文的,公平的规矩,人人都要遵守的规矩。”
韦斯特道格卷起了手中的地图:“你继续说。”
中世纪晚期的家仆和主人之间已经诞生了雇佣关系的雏形,他们并不像佃农那样一生只为一家人效力,已经渐渐从奴隶发展成为出卖劳动力获得食宿的自由人,在契约期满之后,家仆甚至可以跳槽。
这对阿卡迪亚堡来说不是一件好事,韦斯特道格从米斯特拉斯带来的家仆一双手就能数过来,以后肯定会依赖阿卡迪亚本地出身的家仆。
流动性高了,不稳定性也就随之增加,所以维可打算培养起家仆们的荣誉感和归属感,客观也能减少阿卡迪亚城堡被外部势力渗透的概率。
不能轻视任何一个小人物,维可还记得华夏古代那个从没分到肉羹就把主帅带进敌营的车夫,用一套规矩来保证小人物们的尊严,而不是靠韦斯特道格的个人魅力。
虽然韦斯特道格确实是个好人。
“在阿卡迪亚堡,生杀予夺自然在我们手中,但我希望不是用情绪而是用规矩去管理他们。如果一个人能随意决定你的生死,难道你不会恐惧吗?这种恐惧导致了无论什么,因为他们没法揣测我们的喜怒哀乐,他们不知道会不会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所以,哪怕他们要恐惧,也应该恐惧规则,而不是具体的人,不是你和我,不是**公,甚至不是皇帝陛下。”
“但是我们能怎么样呢?超前时代半步是天才,但超前一步,那就是疯子。现代化的雇佣体系,将工作和生活分离的劳动环境,我们都没法做到,甚至说,我们做到了,他们反而会怨恨我们。你会摧毁他们寥寥无几的安全感,只有将自己和城堡紧紧绑在一起,他们才会觉得这是安全的。”韦斯特道格双手一摊,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没必要想那么远,我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就可以了。”
“什么事情?”
“把家仆变成正式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