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九日,纽约东汉普顿。
查理·沙弗尔站在沙滩的晨雾里,身松垮垮地搭着一件灰绸里子的黑色晨衣,零下五度的天气冻得他牙齿打颤。刺骨的海风卷起腥咸的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泛起阵阵白色的泡沫;耳边,海鸥正在高亢而尖锐地嘶喊。
根据美国经济政策研究所2018年的一份研究报告,纽约州前百分之一高收入家庭的门槛,是年入两百二十万美金。
但查理·沙弗尔不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他是万分之一的那一小撮人,站在金字塔尖。从菲律宾海边破落小镇身无分文的穷小子走到今天,他用了二十五年。
讽刺的是,从北太平洋到北大西洋,二十五年后,他再一次独自面对沧茫无际的大海。
他用有些发僵的双手拉起腰带,用力打了个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昂起胸膛,迈着八字脚精神抖擞地走进室内厨房去。
“哦,我的帝!先生,您一定冻坏了!”女仆见他敞着晨衣走进来,吃惊地叫道。她正在厨房做煎蛋卷。
“我喜欢寒冷的天气,琳达。”沙弗尔爽朗地笑道:“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没错。”琳达的笑容真诚,她重复了一遍:“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但这并不是美好的一天。
确切地说,过去三个月的每一天,沙弗尔都在煎熬中度过。沙弗尔资本的账面,有近三百多亿的资产面临违约,资本的浪潮会像这单薄玻璃墙外翻腾而来的海浪一般,一潮接着一潮,毫不留情地卷走一切,留下平整如镜的沙滩,像是从未有人来过。
堤坝早已毁了。
油头粉面的保险公司高层们,那些两年前还在点头哈腰着想和自己约一顿午饭的家伙,现在正忙不迭四处逃窜。
道貌岸然的投行和基金投资人们,那些借着自己的梦想满世界招摇炫耀的败类,如今也在争先恐后地离场。
最令他恨之入骨的是那些所谓的企业家,他是如此地信任倚重于他们,而他们就像一群断了脊梁的癞皮狗,软弱无力,连一点欠账都要不回来!
还有他那只会喊口号的合伙人,打着官腔的律师……
他在心里冷冷发笑。
圣诞节刚刚过去,客厅的圣诞树下,散碎着孩子们拆下来的金线、丝带、礼物纸……大女儿跑到客厅嘻嘻哈哈地挂在他的腿,他正要蹲下去举起她,她又松开双手跑开了,一边雀跃着呼喊:“妈妈!妈妈!”
沙弗尔穿好衣服,洒香水,把领带系成一个饱满的结,依次把钥匙、香烟、怀表、手帕规整地纳入各自的口袋里,然后拍了拍胸口,吩咐管家他要出门了。
正值节日,公司里一半的人都在休假,但他今天就得把裁员的决定告知各部门主管。第一批裁员任务必须在接下来一个礼拜完成,纽约办公室里的座位会空出三分之二,同样的决定将会被传达至悉尼、伦敦和新加坡办公室,而吉隆坡、巴黎、布宜诺斯艾利斯办公室将会永久关闭。
KSF基金在两日前通知,不会再对沙弗尔资本进行下一轮投资,并且决定转让当前持有的股份。这个资金缺口逼迫他在这两天里联系了自己所能联系的所有银行,想要锁定一笔过桥贷款。
而这些平时与他在猎场、球场、酒桌间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投行人士,在打听到KSF的决策之后,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全部拒绝了他的要求。
“我们可以和你做一个回购协议,查理。”G行的合作伙伴道:“但是供应链相关债券的抵押对我们来说有点陌生,我们需要一点时间。不如这样,你把资产估值的材料发过来给我看看,或许……”
沙弗尔“砰”地砸下电话听筒,在办公室里咆哮一句:“怂货!”
到了中午,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终于有一个T行外汇交易的老朋友,貌似愿意帮他同债务资本市场部门的某位MD搭句话,但话里话外隐含着一个条件:沙弗尔必须将大部分外汇对冲交易交给T行来做,尽管T行给的外汇点差报价完全是在抢劫。
这位外汇交易员拍着胸口保证:“他是我十年的朋友,绝不会有问题。”
可这一线希望仅仅维持了两个小时。
下午两点半,外汇交易员抱歉地通知沙弗尔,他的这个朋友似乎已经打听到KSF内部做出投资决策的是谁,不再回复他的讯息了。
沙弗尔像是迷走在悬崖边的一头公牛,眼前只有深渊……
“想开点,兄弟。”对方不痛不痒地宽慰他:“大不了从头来过。”
沙弗尔一口唾沫啐到听筒,从头来过,凭什么?他花了二十五年才拿到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
信息的洪流里,每个人的命运瞬息万变。就在这短短一个下午,他陆续接到了四家合作基金和三个股权合伙人想要撤资的要求。
而T行资产管理部的CEO也公事公办地告知他,负责和沙弗尔资本共同运营相关基金的两位合伙人已被停职。
鼓声已然停下,所有人都在悄然离场。他看见气喘吁吁的黑牛正攀在崖边,后蹄疯狂地踢踏着岩壁,这时雷声骤起,暴雨像碎石般打落下来。
然而令他料想不到的是,命运像是一条毒蛇,轻笑着攀身来,附在他的耳边,冰冷滑腻的信子掠过他的面颊。
晚十点半,他让司机在曼哈顿中城办公室接他,出发回家。一车,他就疲钝不堪地睡了过去。
被司机叫醒时,沙弗尔立刻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东汉普顿海边的别墅,而是一个陌生空旷的网球场,放眼一望,四周像是布鲁克林破旧的工业区。
“请您下车,先生。”司机慌慌张张道:“有、有人想与您谈谈。”
沙弗尔没有动弹,呵斥道:“八年了,吉姆。你母亲的住院账单都是我付的,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吗?”
司机吉姆愈发瑟缩,结巴道:“先、先生,是、是好事!他们是来帮您的!”
沙弗尔稍有吃惊地瞪大眼睛,转而恢复镇静,用鼻子哼了一声,整整衣领,下车了。
网球场漆黑一片,他的脚步声也微不可闻。吉姆熄火关掉车灯,四周彻底陷入了寂静的黑暗。
随着沙弗尔踏入球场,四周空冷白色的灯光突然同时亮起,他仍是稳稳地站着,左右环顾。
四下无人,只有场边的木头座椅,摆着一个牛皮信封。他前拾起信封,里头是薄薄两张Letter尺寸的纸。
第一张纸印着一位名叫安卡·梦露的女人的照片和信息,除了她作为注册护士的学历工作背景外,详细描述了梦露在纽约州某个私立医院工作时的医疗事故。有一位二十三岁的病患因为胫腓骨骨折进入急诊。在接受相应的治疗后,他于两个月后复诊,当时他已完全康复。
离开医院前,他指着自己小腿的一个红色斑块问这是什么,是否需要看医生。
这个病人很年轻,没有任何糖尿病、癌症、肥胖或是酗酒的病史,并无肢体酸痛或是恶心的症状,体温正常。梦露告诉他应该只是浅表皮肤感染,让他离院了。
三十六小时后,病患再次被送回医院,出现了高烧、恶心、呕吐的症状,而且浑身大片区域呈现紫红色。他入院两小时后不治身亡,死亡原因是坏死性筋膜炎。当时家属根据病患生前的叙述,威胁梦露将对她提起诉讼,但这事不知为何不了了之,连院方都只有个别医生和护士知情。
没有冲突、没有报警、没有诉讼,梦露的履历背景一干二净。
第二张纸印着一位名叫李洛的女人的信息。她就职于KSF基金旗下的可持续发展基金,积极参与调研了沙弗尔资本的一个大客户,BEE集团。材料里详细描述了李洛的身体状况、用药历史和生活习惯,包括她每日几点出门、到公司、中午通常去哪几家餐馆吃饭、出差的频率和地点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手机。
他摁开手机摆弄了一分钟,里头只有一份录音。
“除了友达之外,莫莱斯国际也将终止保单。”一个男人语速很快地说道:“也就是说,沙弗尔账面接近70%的资产在裸·奔,这说明什么,洛?”
“你不能和媒体提保单的事。”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她的声音更近、更清楚:“这是保密的,而且你没有切实证据。”
沙弗尔依据音效判断,这应该是一个电话会议,而窃听器应该是装在女方所在之处。
录音里的男人很激动。
“他们甚至在资产负债表凭空捏造了一栋不存在的建筑!”
“我相信今年的外部审计会和我的出同样的结论!”
“BEE他们干的完全是违法勾当!”
……
三十分钟过去,录音结束,球场恢复寂静。沙弗尔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冷静,手却捏得手机嘎吱作响。他们所说的红发女人,是忠心耿耿跟随了自己八年的第一助理!她为什么要背叛自己?!
“查理,所有的难关我们会一同度过。有我站在你身旁。”
骗子!叛徒!
还有那一男一女,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和他作对?
愤怒像岩浆般流淌,逐渐吞没他……
此时铃音在一次性手机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考。
“只有弱者才会愤怒。”对方优雅地吐着一个个的元音,轻佻道:“你的错误,就在于永不满足于自己的财富,却过早地满足于自己的智慧。”
“你想要什么?”沙弗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
“瞧你,怎么和女士说话的?”谢菲尔德在电话另一头笑了笑,毫不在乎道:“与其关心我想要什么,你倒应该感谢我。既然保单的事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我们着手解决就是了。”
谢菲尔德接着不紧不慢地告诉他,目前威胁最大的是身处海得拉巴的Ethan,因为他正准备去媒体告发。一旦保单的事被大众所知,监管很快就会介入。
“不过嘛,这棘手的麻烦,自会有其他朋友替我们解决。”她愉悦地说道:“同样的录音,已经送到他们手了。”
沙弗尔听到这里,四肢凉透了。她的意思是,BEE有人会为此去封口?!
谢菲尔德似乎猜到了他的反应,极为鄙夷地笑道:“查理,我看你是好日子过久了,忘记了刀尖舔血的生活,咯咯咯,真是太有趣了。”
电话里传来纸张翻页的声音,只听她慢悠悠道:“二十八年前,为了帮助可怜无助的母亲讨要下游拖欠的订单账款,十五岁的你拎着一把菜刀就挨家挨户地门……”
“你给我闭嘴!”他暴戾地喊道。
谢菲尔德话语不停:“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拔出匕首威胁你,你握住匕首就往自己肚子里捅,那蠢货当场就晕了,啧啧啧……”她的音色猛地粗哑起来:“那个男人死了?”
“呜啊啊啊……”电话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电话对面的女人立马恢复了愉悦欢快的嗓音,咿咿呀呀地哄起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待哭声渐渐轻下去,她又道:“而你十分幸运。这另一个威胁,我早就帮你预备了方案……”
梦露原本就是谢菲尔德下的一枚闲棋,多个眼线罢了。
“你瞧瞧这卒子多忠心?被解雇的当天,她还记得往他们家的花盆里丢个窃听器。而李洛这个可爱的小人儿……”谢菲尔德兴奋地说:“我认识她六年了,每次想起她,总会让我微笑。某种程度来说,我可是她的职业导师,咯咯咯。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包容她,甚至感化她,谁让我是个慷慨的人呢?但她并不知足,给我惹了一身腥!”她顿了顿,口吻阴冷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等她那同事不幸离开我们后,不出三天,你就会看见这个贱蹄子坐在邮报的办公室里,绘声绘色地讲述保单一事,就好像那是她的功劳!对,她就是这样……”谢菲尔德骤然提高音调,几乎是尖声叫道:“她无法忍受不站在聚光灯下的感觉!肤浅!愚蠢!她不配!”
然后她的语调在一瞬间恢复了正常,欣欣然地对沙弗尔道:“祝你好运。”电话挂断了。
夜半的球场,冷风摇晃着铁围栏,连续不断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偶尔路过一两个墨西哥酒鬼,隔着围栏,神气活现地对着球场边西装革履的沙弗尔嘲讽:“嘿!大人物!”
“闭你的鸟嘴,尼尔森!没看到我们的大人物快哭了吗?”他的同伴佯装同情。
尼尔森恶意地笑出声来,然后立马掩面,故意把音调拉得很长:“喔,喔,我要哭了!”
汹涌的怒气正在一点一点地蚕食沙弗尔的理智,但他仍然镇静,抵力压抑着脑海中的不甘、愤怒,甚至畏惧。他拨出了妻子的电话,问她记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事情变得无法收拾,“我需要你抛下所有东西,带孩子,去找一个人。”
新的身份住址、离岸银行账户、离境的公务机、地窖保险箱里的金条和其它贵重财物,乃至孩子们即将转去的新学校,这个人都会帮助安排。
他对于妻子在电话另一头的哭声充耳不闻,平静道:“或许我走不了,但我一定会确保你,你和可爱的孩子们,你们是无辜的。我会确保你们……”他的眼睛终于有些湿润。
他点一根烟,两眼发直地瞪着前方,连香烟烧到手指都全然不觉,哆嗦了一下,把烟头丢到地,抬脚碾灭。
接着,他拿起那部一次性手机,照着纸张的号码,拨出了梦露的电话。
——————
清晨五点五十六分。
沙弗尔在他中曼岛的公寓书房里坐着,无声无息,整个人浸没在黑暗里,直到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空气,梦露颤抖而软弱的声音告诉他:“对、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叫了救护车!”
“废物!”他咆哮如雷:“你完了!你完了!”他猛地一脚踹开腿边的垃圾桶,烟灰洒落在淡黄色的羊绒地毯。他气得嘴唇颤抖,咒骂一句,一屁股坐回椅子里。
他大口喘着粗气,用不了十秒,再次点了一支雪茄,温润的红色火光映在他狰狞的脸,有一种惨烈的矛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桌长短不齐的雪茄头堆积起来,沙弗尔伸手去西服口袋里掏烟。
而就在此时,噩耗再次传来。他接起电话,一个“友善”的医院护工告知他,女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被转入了监护病房。
“妈的!”沙弗尔骤然起身,一拳砸在实木书桌。这个女人如今像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物,他都能听到怀表指针发条的“嘀嗒”声。
沙弗尔双手按在桌,沉重地呼吸。良久,他重新坐下,打开锁着的书桌抽屉。抽屉里躺着一支象牙手柄的柯尔特蟒蛇左轮手枪,边散落着几张卷烟纸和一小包烟草。
他拿出一张卷烟纸摊平,倒烟丝,仔细地卷好,一丝都没掉落。点燃卷烟猛吸一口,沙弗尔被劣质烟草刺鼻的味道呛得剧烈咳嗽,却依旧大口大口地吸入。
肺里火辣辣地灼烧,沙弗尔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他感觉年轻时的活力逐渐在身体里苏醒。当时的他也是这样,抽完五根偷来的劣质自制卷烟,拎菜刀,一头撞入了这个危险而残的世界。
叼着烟,沙弗尔低下头。银白色的枪管在夜光下蒙着一层幽幽的淡蓝色,他的手慢慢摩挲起钢质转轮,逐一装入六枚黄澄澄的马格南子弹。转轮归位时金属碰撞厚重的“咔哒”声沉重、老派、可靠,就像他一样。
他将左轮手枪插入后腰,扯掉领带,不再看一眼桌的香水、钥匙、香烟、怀表、手帕,大步走出了公寓大门。
公寓离西乃山医院不远,他花了十三分钟走到医院的住院部。被买通的护工告知他,李洛已被从监护病房转到普通住院部E302,而这个病房里只有三张床。
清晨九点三十二分,清澈如水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洒进来。
膀大腰圆的医院保安见他在病房外逗留,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警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嘿!”
沙弗尔低着头转身,迅速从后腰处拔出手枪,手肘紧贴腰侧,拇指掰开击锤。
“砰!”
保安被左轮手枪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怔得发懵,满脸迷茫地抱住自己肥硕的肚子,再次往前晃荡两步,扑倒在地。
沙弗尔晃了晃脑袋,这巨大的声响也震得他耳朵发蒙。他面无表情地擦去脸溅到的血迹,毫不理会背后大厅里吵吵嚷嚷的尖叫和骚乱,左手打开病房门,右臂伸出,瞄准第一张病床微微抬起脑袋的人影。
“砰!”
一旁的年轻女护士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嚷,一边求饶一边往房间角落躲藏,“我的名字叫做莫妮卡,我有一个四岁的女儿。看在帝的份……”
这种摇尾乞怜、唤起同情心的低级话术,他两周前在一个总裁防身培训班还听到过。不,她不该这般卑躬屈膝,这世,无人应当如此卑微。
莫妮卡的泪水令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双眼发红,他对着莫妮卡大喊:“站起来!”
莫妮卡跪在地,像头无助的羔羊,低声抽泣。
“站起来!”他呵斥着命令她。
莫妮卡双手撑着地,挣扎起身,脚底却滑了一跤。
“废物。”他抬起枪口。
“砰!”
哭泣的祈求声戛然而止。
第二张病床是个干瘦的老头,这么大动静也没醒来,要么还在昏迷中,要么早已睡得死去。沙弗尔鄙夷地从鼻子里冷哼出声。
“砰!”
很好,就是这第三张病床。床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然而就是这么渺小平庸的一个人,一个女人,竟敢试图毁掉他的一切。
沙弗尔居高临下,下颌微抬,结束了。
“砰!”
沙弗尔一愣,子弹毫不费力地穿透病床,“叮”地钉进瓷砖地面,但床的身影一动不动。茫然间,他不可置信地前猛地拉起被子,床竟空无一人,他打中的,只是胡乱团起的毛毯。
只剩一颗子弹了。
沙弗尔颤颤巍巍地转回身去,穿过洞开的病房门,他的视线对匐在倒翻的轮椅边,艰难支起半身的瘦弱女人。
沙弗尔大步朝她冲去,手枪抬起指向她。
“NYPD,把枪放下!”
两个没穿防弹衣的警察用护士台做掩体,探出半身,紧紧握着手枪与他对峙。他们恰好挡在他和那女人中间。
四下里毫无防护的平民太多,警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面向沙弗尔喊话,一面在无线电低声催促:“代号10-34S。阿尔法二号巡逻小组请求SWAT支援!我们在西乃山急诊部三楼,嫌犯为一名亚裔中年男子,持有手枪,现场已有多名平民中弹。”
对讲机里传来应答:“SWAT已经出发,狙击小组三分钟后到位。”
沙弗尔没有理会这些束手束脚的蠢货,只顾着往对面看去。地的黄皮肤女人面颊干瘦,唇色惨白,眼睛不成比例得大,颧骨有几处擦伤,伤口还在渗血。她胸膛剧烈起伏,正仰头盯着他,而这个对视令他毛骨悚然。
她黑漆漆的眼睛里盛满了厌恶与轻蔑,轻易撕开他虚张声势的狠戾,像是冰冷的手指,一把掏出他懦弱惶恐的肺腑。
时光交错在他十六岁那年,母亲已经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骨瘦如柴,眼珠子混沌不清。一个个漫长而绝望的夜里,他在她拉风箱般嘶哑粗重的呼吸声中入眠,他是如此渴求她能活下去,却又那么急切地希望一切能尽快结束……
那一晚的暴风雨终于到来,自己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听着她沙石摩擦般的喘息声,害怕得颤抖不已。
而她决然、鄙夷地一把推开他,“废物!累赘!”
她浑浊的眼珠渐渐凝固。他深深畏惧那双眼睛,却又曾殚精竭虑地从中寻求每一丝温暖。
那时的母亲,她在想什么?
是那个胆小如鼠、花言巧语诱骗于她,在得知她怀有身孕之后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人?
她或许在责怪自己拖累了她,给她的野心缠了铁链,让她从来没能过一天本该属于她的日子。
但她为什么还是让自己随了那个男人的姓?
再次见到她时,她又会说什么?
暴风雨的呼啸愈发激烈,掀开记忆中破旧不堪的屋顶,他虔诚地握起母亲冷硬的手掌,九毫米口径的钢制枪管牢牢地抵住下颚。
他缓缓扣动扳机。
“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