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仍是之前驻守过的山崎城。平手汎秀在此处停留休整,会和了包括佐佐、木下在内的诸位与力,以及一些临时投奔过来的小人物,军势达到二千。理论上他现在已经是幕府和织田家认可的岸和田城主了,但敌情未消前,贸然入城只显得不智。是以汎秀选择以这个熟悉的城塞作为临时据点,做出集结军势的样子。
说是集结军势也不假,织田信长和足利义昭都表示汎秀可以临时调动附近的臣从势力来平定和泉,凭借这个权柄,足以组织三万大军。
但平手汎秀只是做做样子,并未真的向周围友军发送信件。三万大军虽然看着吓人,但消耗的钱粮也让人心疼。更何况,采用联军平定和泉的方式,就势必要分润出去很多功劳,自己的收获就少了。
所以他没有联系周边友军,而是见了一位囚犯。
此次见到岩成友通的时候,对方的处境显得不错。因为口风松动,似乎有意投降,就立即从牢狱里放了出来,转移到一间偏僻安静的客房幽禁。
外面是数十足轻轮流巡守,如临大敌,房里这位却径直倒在榻上,发出阵阵鼾声。汎秀踱步进来的时候,还能看到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剩了一小半的酒水和梅子、腌黄瓜之类小食。还有打翻在地的木盘,烛台,和散落一地的果皮。
随行的浅野长吉无意踢到了一只斜倒的铁釜,闹出一声脆响,那岩成友通这才猛然一惊,作势要起身拔刀状但只做出了一半,忽然又想到什么,重新放松身子倒下。
“咳咳”浅野长吉眼见对方这幅模样,很不满意地清清嗓子,喊到:“这位就是和泉守护代平手监物殿下!”
而汎秀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径自坐下,做思索状。
“知道了年轻人就是心急”
岩成友通边挖耳朵,边慢吞吞地起身,答了浅野长吉这声大喝。又漫不经心地向平手汎秀低了低头算是施礼:“平手监物大人嘛,我是久仰了。只是不知您仕途居然如此亨通,在此便恭祝高升了。”
“那倒不敢当。”汎秀微笑了一下,没有在乎对方的失礼,还伸手阻止了不忿的浅野长吉,示意对方也跟着坐下来。接着又道:
“前些年岩成大人不也是执掌山城一国吗?虽无名分在身,却握有实权。除了没有白伞袋,毛毡鞍覆和涂舆之外,与寻常守护职无异。”
“哈哈”岩成友通依然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几分自嘲的戏谑,“昔年三好家掌控近畿列国多年,也没几个人能在幕府那里混个职权,看来当今公方,倒是比上任公方慷慨得多。”
“那也只能感谢您和三好日向长逸,三好下野政康了。若非尔等的作为,当今公方也无法上位啊。”平手汎秀无视对方言辞中的嘲笑,反过来讥讽三好三人众弑杀将军,惹祸上身的行为。
岩成友通顿时黑了脸,一言不发。
他总不能说“我其实不赞成弑杀将军,只是拗不过另外两位”吧?就算是实话也没什么用,只会露怯而已。
虽然有意要降,但岩成友通向来以作风古朴,重视荣誉的形象示人,又久居高位,实在拉不下脸来阿谀奉承。再加之他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也不怕对方恼怒起来。毕竟要砍头的话,早就砍了。留到现在好酒好菜的招待,显然是有用意的。
现在做做姿态,后果至多就是投降之后的待遇差点,知行少点而已嘛。为了保住颜面,这点损失就咬咬牙接受了吧。
“话说岩成主税大人的治理,我还是颇为钦佩的。山城国多年来豪族国人林立,本是政令不通之地,但您管理数载,却能令行禁止。织田家一路上洛,也只在您的胜龙寺城处,遭遇顽抗。至于芥川山城的三好日向长逸,木津城的三好下野政康,都是闻风而逃。”
岩成友通打定主意要矜持下去。那边平手汎秀却开始说奉承话了。
只是这奉承话,听着怎么那么像是挑拨离间?
但这挑拨离间的描述却是事实。面对信长的六万号称上洛大军,三人众里唯有岩仓是坚守三日之后,从水路撤退的。另两位都是“歼敌无数,转进四国。”
岩成对于这两个人近期的各项决策显然是颇有腹诽的,所以不愿违背心意为之辩护。但又更加不可能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仍是不语。
平手汎秀却依然神色如常,停顿了一会儿,又道:
“我等武人为天下大义,出入险境,生死无惧,自是职责所在。只是唯恐累及亲眷。您这些日子不就把家人失散在畿内了吗?万幸我的部下无意间发现了,如今正可送过来与您团聚。话说令公子岩成小次郎,实在早慧得很,年虽十三,却已有大将之风。”
这句话终于让岩成友通色变了。
之所以不顾礼节,一直沉默,是为了佯装不愿投降。但要是做得过了,让对方真以为自己不投降,那可就难办。前面三次拒绝回话,姿态已经差不多够了,现在涉及到唯一的子嗣,他不能不表态。
“织田氏果然神通广大。”岩成友通多少有点言不由衷地长叹了一声,正色坐直身子,“若能保我一门妻儿平安,鄙人定然弃暗投明,拨乱反正。然有三点希望转告公方大人及织田弹正周知:其一,岩成家昔日的知行,斗胆请求保留半数,无论转封至何地其二,所需人质,我可献上一子一女,但希望他们能与足利或织田结为姻亲,以一门众而待之其三,鄙人不愿以刀兵对旧同僚。”
话说完之后,岩成友通深深拜倒,施了一礼。接着起身平静看着平手汎秀。
平手汎秀此时也在看着他。但目光却一点也不平静,而是一副被逗笑的样子,眼带惊讶,上下打量。仿佛见到了滑稽演员一般。
相觑良久,岩成友通略不满道:“不知平手监物大人,这是何意?”
“呵呵”汎秀闻言扬了扬眉毛,没有说话。
“难道您是觉得这三个条件很可笑吗?您大可送到京都或岐阜城,让公方大人和织田弹正决断。”岩成友通内心也在打鼓,但神色却显得很从容。
这下汎秀连“呵呵”二字都没说了。他只是侧身向浅野长吉瞟了一眼。
后者得到示意立马起身大喝:
“平手监物大人乃是受幕府和织田氏重托,担任对三好家取次,你这些条件,根本无需转告到京都或者岐阜城!”
岩成友通愕然又是一惊,但仍强撑着说:
“是吗?那鄙人希望您能认可这三条”
“请稍等。”
汎秀终于开口。他开口打断了岩成友通的话,声调舒缓,但语音中却含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之意,道:
“岩成主税大人悔改之心,我想公方大人和鄙上定然是乐见的。但遗憾的是,战事已毕,您也并非带着城塞和士族改旗易帜,这就称不上什么拨乱反正弃暗投明了。我倒并非故意要为难您,但总要有个戴罪立功的事迹,才好让众人信服啊。”
岩成友通心下一沉。
那三个条件,本来就是不可能被满足的,但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先把基调定高一些再说。
孰料平手汎秀根本不去争论这些,反而先让岩成证明自己的价值。
原想装得强硬些,不想对方虽然彬彬有礼,却更加强硬。
岩成友通猜想到,定然是三好家在四国的残余势力出了什么问题,导致自己的价值降低。但他身在囹圄,无法判断,顿生出骑虎难下之意。
他只能再做一个让步,轻叹说:
“平手监物大人既然叙任和泉守护代,又是对三好的取次,用得着我的地方,自然是在和泉国内。若我所知不差,附近坚守的三好武将,尚有松山重治和香西长信。和泉本地国人众,则以松浦孙五郎为首。”
眼见对方语气越来越弱,平手汎秀神色不变,点了点头。
这种情报是很容易获取的,上面提到的这些人也不难击败。真正的问题是,不知道他们被击败后会潜伏在何处,又会在什么时候跳出来搞破坏。汎秀作为一个强势而又不接地气的新上任统治者,最头疼的就是游击战。
岩成友通能提供的东西,就是破获游击战的办法。
他思索一会儿之后,接着开口了:
“若您肯信任我前去拜访松山重治,定能劝他臣服。香西长信那里,也有七八成把握。至于和泉国人,松浦孙五郎难以用言语说动,但他属下的寺田安太夫,多贺十郎等辈,却很容易使之动摇。您可先招抚这些人,而后再以他们为向导,讨伐其他冥顽不灵的人。”
岩成友通自认为说得很好,说服力很足。他认为平手汎秀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昔年三好家入主和泉,也是费了很大功夫,剪除了一批国人,又安抚招降了一批,还派遣了好几个谱代家臣驻扎,花了几年才完全消化。
然而,对方的反应却与料想中大不相同。
平手汎秀只是静静坐着,未置可否,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然后不禁哈哈笑出声来。
“不知道监物大人您有何不满?”
岩成友通心中不解,只能无奈继续发问。
这时候汎秀才止住笑,回答到:
“岩成主税大人,您的判断果然十分准确。松山重治,已经主动送上书信,表示要改换门庭。而寺田安太夫,也说只要条件合适,即可献上松浦孙五郎的首级。香西长信和多贺十郎这些人倒是尚未有消息。看来您的计划,最多只有一半可行啊!”
岩成友通先是愕然,继而苦笑摇头。
这倒也不稀奇,连“三人众”之一都准备投降了,又怎么能责怪小卒子们没有忠心呢?
只是这样一来,讲条件的筹码,就更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