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轮不是和泉国最好的港口,但却是离淡路岛最近的港口,直线的海面距离只有一百町11公里,所以平手泛秀将前哨设置在此。
沿着海湾,搭起了一座方圆数百米的大型兵站,预计可容纳最多一万五千士兵,以及三个月的补给。营地上空飘着平手家的军旗,但没看到马印,这说明总大将本人并不在此。
担任阵代的家臣是降将岩成友通,他暂时站在主位。右手边是香西长信和松山重治,左手边是寺田安大夫,真锅五郎右卫门,及淡轮新兵卫。营中总计有足轻众七百二十,豪族联军一千零五十。
另外一侧是本次战斗的援军,九鬼嘉隆率领的志摩海贼众,大小船只一百七十,水夫二千一百。这支队伍里除了九鬼本人像个文明人之外,便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牛鬼蛇神。
除了必要的留守哨卫人员之外,所有称得上是武士的人,按照阶级职位的划分,勉强排成队列,一齐立在营地大门口空旷的平地里,等待着总大将的到来。
最初,这些人收到的任务是先行集合,修筑营地,整理船只,时刻准备出发。
然而受到命令已有半个多月了,一应事项都准备妥当,连志摩水军都绕过纪伊海滩如约赶过来了,却未从上头那里传来新的指示。
平手泛秀似乎把集结完毕的军队遗忘在了脑后,在岸和田城又多耽搁了三四日光阴,方才带着大军姗姗来迟。
这实在是显得无礼,尤其九鬼嘉隆并不是他的下属,甚至连与力都不是,只是临时借调过来帮忙而已。如此举动,在政治上是该扣一点分的。
但平手泛秀毕竟是一位战功显赫,威名远扬,位高权重的大身武士,稍微扣一点分,也无足轻重。
今天淡轮港的驻军没有再额外等太长时间。太阳还没到正中,就有大队人马出现在视野当中。
为首的是至少五十面大小颜色各异的军旗,接着走过来四个长枪和铁炮混杂的方阵,每个方阵里面,都是统一的着装,整齐的颜色。再后面,是军容最齐,甲胄最亮的亲兵众,以及几十个少年武士组成的近习众。人群中高高举起的唐伞袋下,一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南蛮具足,藏青阵羽织,威风凛凛的骑士,霍然便是和泉守护代本人。
走到营帐前,平手泛秀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下人。接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九鬼嘉隆一马当先地出列,朗声喊道:“志摩九鬼嘉隆,参见岸和田殿!”
岸和田殿,这个词,是以居城来代称人物,只能用在地位极高的人身上。泛秀入主和泉一年以来,还没有被人这么叫过,今天是第一次听到,不禁觉得新鲜。
而且,叫出这个词的,乃至政治敏感度极高的九鬼嘉隆。
以往曾有同僚调笑过,就算弹正大人在城里放了个屁,九鬼也能立即在十里之外闻出气味。话有点粗俗,但平手泛秀自己也是体会过的,此人初入织田时明明在自己面前很谦卑,但信长稍微透露一点换个家臣来负责这条线的意思,他就立马见不到人影了。
所以刚刚九鬼嘉隆那一声恭维,就让在场众人更感受到,地位的变化。
平手泛秀投桃报李,以对等的礼仪做出回应,然后摆出亲切地姿态,说到:“劳烦九鬼大人。”
此时其他的人才纷纷赶上,平手秀益和河田长亲负责安排士兵入驻,其他有身份的人都忙着相互见礼。泛秀将九鬼嘉隆摆在第一个,其次是与力之首的佐佐成政,再次是重臣和国人旗头,五百石以上的谱代和千石以上的豪族也都被点了个名字。然后这群人按照尊卑亲疏各自相互施加适当的礼节。
一切停当以后,已经花了一个多时辰。平手泛秀未作休息,立即传唤相关的重要人物,宣布要共同议事。众人虽然不知道先前还拖沓数日,为何突然变得雷厉风行,但显然不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于是说话的场合就移动到了主将的中军大帐。
……
“拖沓三日,便是为了此物。”
随着平手泛秀的话音,一副多人联合署名的书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上面,签着三好长治、十河存保、安宅信康、三好长嗣等许多三好家一门众的名字,以上诸人共同承诺:只要织田协助他们推翻筱原长房,三好家便会臣服。他们要求平手先配合安宅清除淡路的亲筱原派,接着跨海攻入四国,而后里应外合,一齐发力。
在场的高级将领,可能都提前得知了有内应的存在。但大多想不到,这个内应的级别居然如此之高。
主君勾结外人来讨伐家臣,这个事情,听起来还真有点荒诞。
平手泛秀似乎并未对此看得很重,没做任何评价,只是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桌子,问道:“诸位有什么看法?还请畅所欲言。”
他话音一落,佐佐成政就忍不住耿直地开口了:“我们此前根本没见过这几人的笔迹,无从判断其真假。”
这让负责传递信息的沼田佑光脸上顿时尴尬起来,他苦着脸说:“佐佐大人说得是,余者确实只能存疑,但安宅信康此人乃是我亲眼见到。”
沼田佑光的心情不快是可以理解的。他奉命调略了淡路安宅许多时日,自以为已经收到一定信任,没想到对方仍然是另外找了渠道,企图直接与信长联系,这让他感到有点憋屈。今日又遇到佐佐成政的质疑,当下即为自己辩护。
平手泛秀见状岔开话头道:“岩成大人昔日曾在三好家出仕多年,是否可为这些笔迹的真实性作证呢?”
“请恕在下无能为力。”岩成友通面无表情,缓缓地摇了摇头,“在下虽然也曾去过四国,但当时一切事务都是筱原长房主管,长治、存保二位的书状,我也未曾见过。”
他的回答让众人都觉得有点压抑,但涉及要事,也不能只顾着气氛就胡乱开口。
既然如此,平手泛秀更不能让这个争端发展下去,而是立即以笃定的口吻下了决断:“如此看来,能确定真实性的,只有安宅信康一人,而其他这些名字,就值得再研究一番。”
说完之后他又转过身,向尚未发言的九鬼嘉隆礼貌地询问道:“九鬼大人,您还要有什么补充吗?”
“啊,没有没有。”这位水军大将忙不迭地摆着手,“岸和田殿的智慧胜我百倍,您瞬间所虑,我就要思索半天才能理解。所以来之前主公也吩咐过,万事按您的安排就好了。”
话说得漂亮,但时间和场合不对。
所以平手泛秀心里并不觉得高兴。军议上面讨论的是生死大事,就该畅所欲言,只要说得对,哪怕不顾尊卑又如何?这个九鬼嘉隆,政治敏感度是不错,格局未免小了点。
但表面上他只能欠身还礼,客套道:“主公的信任真让我泛秀五内感佩,也要多谢九鬼大人如此合作。”
“哪里哪里……”
看对方的表情似乎还能继续再吹捧下去,但泛秀假装对话已经结束,跳过他向下点名:“庆次平手秀益有何看法?尽管讲出来吧,在座的佐佐、九鬼这都是你的长辈,说错了话也不要紧。”
“诶?”一贯在开会时走神的庆次惊了一惊,继而赶紧假装沉思了一阵,回答说:“禀报叔父大人,我看名单中的三好长嗣,似乎是三好长逸的孙子,这家伙以前没什么存在感,这次居然出现在这里,说明事情可能与三好长逸有关。坊间传说筱原长房将三好长逸幽禁或杀害了,也许三好的一门众是因此才集合起来造反。但是筱原大权在握,一门众也不是对手,所以求助于本家……”
泛秀闻言点了点头,这一番回答,虽然未必有多么高明,对庆次这不爱动脑的惫怠货而言,却也难得了。而且一眼就知道“三好长嗣”这个偏门人物是谁,明显做了功课,值得表扬。
正打算以叔父的身份,稍加勉励几句。身侧的九鬼嘉隆却又开口道:“哎呀,平手氏真是家学渊博,我半天还没找到头绪,没想到小平手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泛秀有些无语,眉头稍微皱起一个极浅的角度,九鬼却好像立即察觉,于是便没多废话,止住不说。
回到正题之上,按身份地位轮到寺田安大夫发言了。
这人虽然权力欲旺盛节操又极低,却并不傻,也知道在重要场合不能胡说,故而做出老老实实的姿态,说:“如此大事,实在不敢妄言。不过在下近日见过了一些从四国来的游客和商人,听他们讲,三好家内部确实有严重分歧,连最下层的足轻都分成了两个阵营,互不买账。”
他这话无甚营养却侧面支持了庆次的推断,因此后者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亲近。
泛秀对寺田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其所述起到了帮助。接着又使了个眼色,无声地命令河田长亲与本多正信起来说话。
这两人乃是平手家的直臣,所以在座除了信使沼田佑光,就属他们身份最低,没得到允许前不好擅自开口。
收到暗中指示后,河田长亲便立即表明他的见解:“禀报主公,下臣以为,方才秀益大人所言,甚有条理。然而正因为太有条理,反而有可能是敌人故意误导我们这么想的。三好一门众与筱原长房之间生出间隙,并不意外但向本家求助之事,却颇不寻常。首先,既然他们说筱原势力强大一手遮天,那么这封书状是如何顺利传递出来的呢?这便是最大矛盾之处。再者,从道理上看,如果他们当真山穷水尽,那对我们攻打筱原也就毫无帮助,还不如将其绕开,单独进攻。如果他们还保有一定力量,就不该这么轻易向本家屈服。最后,就算三好一门是真心投靠,也并未许诺什么实际性的内容啊,名义上的臣服而已,不足一论。”
长长一串话,顿时体现出河田长亲思维缜密,行事谨慎,更倾向正兵作战,不喜欢阴谋诡计的性格。
不管如何,这番见解总是明显比庆次要强得多的。但庆次这家伙却全然不觉得难堪,反是拍了一下巴掌,轻声喝彩道:“不愧是我叔父的首席家臣。”
泛秀没理他,径直将目光投向帐中的最后一人,正好对上本多正信的双眼。
后者起身施礼,姿势恭谦,但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到:“目前信息不够,无法断定安宅等人的真实意图。推测其心并不重要,看到其行为背后的条件,以此决定我方该如何做,才是关键。”
泛秀心中一喜,故意皱眉不悦地问:“勿弄玄虚!照你看该怎么做?”
本多正信毫不慌张,抑扬顿挫地说道:“打草惊蛇,顺手牵羊。”
“嗯……”平手泛秀沉吟不语,但神态和语气已经暴露了态度。在泛秀心里,不管书状有多少疑点,对方内部有矛盾总是事实,不加以利用实在可惜。况且还可以顺便……
听了本多正信话里那两句出自“三十六策”的成语,岩成友通顿时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被选作先锋大将的原因。出于一直以来想要“报恩”的执念,他当下便站出来拜倒在地,朗声道:“岸和田殿!在下不才,愿去为您打草牵羊。”
岸和田殿这个称呼,算是从九鬼开始,正式叫了起来。平手泛秀还有点不适应,但也无暇念及此,而是立刻批准了岩成友通请战的要求:“那接下来便由岩成大人领兵做先导,探探究竟。”
说话同时,眼神余光扫去,本多正信身上呈现出谋士献计后被采纳时的满足感河田长亲思考了片刻后做恍然装寺田安大夫半张着嘴一副完全没有看懂的样子九鬼嘉隆脸上堆满笑容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佐佐成政皱着眉在冥思苦想和若有所得的状态中不断切换至于庆次那货,又特么的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