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夏日,全副武装巡守的战士,一日不得吃水,便会有虚脱失力的可能,无法继续作战。这在城外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实在危险之极。但继续饮用被下过药的井水更是不可能的,已经有几百人出现食物中毒症状了,剩下的人可能是肠胃的耐受力强一些,然而谁敢继续往下尝试呢?
食物的问题倒还没这么紧迫,但也是需要解决的。
因为这个情况,岩成友通在暗地里收到了几道不满的目光,原本让他担任先锋大将的位子就有些钦点的意思,这下子更是不能服众了。
许多人觉得纯粹是这人的指挥失误才造成了如此窘境,说好的“三好旧将,对四国地势较为熟悉”完全成了笑话,现在不是一股脑地冲到对方的陷阱里去了吗?既然被授予了权限,自然就要为任何后果负责任嘛!
甚至连岩成友通本人都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或许是因为久疏沙场,或许真是年纪太老了,或许该到了退休的岁数……总之,没有亲自确认水源和食物的安全,就贸然选择笼城,的确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应该有的作为。
当然也不是没人站出来给他说话。
香西长信和松山重治就认为,深入敌后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仓促之间,又被下达了“坚守吸引敌军,等待后援”的任务,时间和精力都不够,出现一些疏忽也是难免的。再者,敌军明显是早有准备,在城里做了那么多破坏工作,其中九成都被检查出来,予以处理,只有剩下一成起了效果。这种情况下,还要指责岩成友通的工作成果,未必太求全责备了吧!
然则两个新降之人,是无法与大众舆论对抗的。
何况这种言论,明显是要把锅丢给平手监物大人啊。
是想说预先的命令就不合理吗?完全不可能!
神机妙算、料事如神、足智多谋、高瞻远瞩、明察秋毫、目光如炬、英明果决……集各种正面素质于一身的主公大人,怎么会犯下过失呢?之所以出了问题,一定是某些愚蠢无能而又贪婪短视的家臣造成的。比如某些未曾久经考验的新降之辈……
除去明显是借题发挥的成分,众将的想法也的确是动摇了。
寺田安大夫就径直带着侍卫跑过来,询问到:“请问岩成主税,联系内应,借机突围的事情,究竟该如何去做呢?”
跳过“要不要突围”这一步而直接问“如何去做”,明显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但这已经是比较友好的了,杂贺佣兵的铃木重秀,与三河新参众的户田忠次,压根没有派人过来问,这才是最令人感到担忧的!
对此,岩成友通顶着巨大的压力,仍然牢记了出发前平手泛秀“相机行事,与敌军形成对峙即为胜”的嘱咐,做出坚决的姿态:“监物大人的后援已经登陆了,不久即可到达,我们一定要等待他老人家前来做决断,不可擅自行动!”
同样的消息被传递给了杂贺佣兵与三河新参众。尽管威信已经打了个折扣,但军令送到,总是能起到一定效果的。
岩成友通仍然相信,平手泛秀一定是有了万全对策的,只是想不到这个对策究竟是什么。因为此事除了负责联络的中村一氏之外,就只有九鬼嘉隆、佐佐成政和平手秀益知道。
……
“敌方有四五千人,被困于此三城,水粮皆乏,不可久守。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平手泛秀果然无法接受这个损失,会亲自领兵上岸作战。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相信我等的诚意,指望里应外合,讨伐筱原长房。”
“正如我最先所说的那样,只要能从我们给出的情报中不断获利,平手泛秀此人,便会忍不住贪心,企望猎取更多。长此以往,一定会陷落进去,无法脱身。迄今虽然有过许多小变数,但最终结果,仍在预料之中啊。”
时隔多日,三好长逸脸上重新显露出智珠在握,志得意满的神情。
这几天的战局变化,印证他了的谋划,所以他渐渐重新取回了话语权。现在他隐藏在三好长虎、三好康长等人身后,遥控指挥着剩余的三千多兵力。
在筱原长房总计一万四千人的阿波、赞岐众面前,三千这个数字显得微不足道。但这些人都是历经失败和苦难,仍未产生动摇,跟着三好一门众们,一路撤退到四国的人,堪称是最最核心的班底。
封建时代的权力体系,是依靠少量生死攸关的亲信,用利益关系团结大批中坚,再裹挟立场不稳的外围成员。当年三好家势力最盛能拿出近十万大军的时候,中枢力量也不过只有两万人不到。现在的织田家中,信长的直属兵力也只有一万五千左右。
所以三好长逸坚信,如果能适当挑动局势的话,借着这三千人,足以在四国岛上东山再起了。
不过他的儿子三好长虎还有些没搞清楚情况:“父亲大人,接下来就要将平手军引入死地吗?那我们如何能保证,最终不被筱原长房白捡了这份击败稀世智将的威名呢?”
三好长逸微微皱眉,对这个问题感到有点失望。这个大儿子,虽然还挺能打的,但智谋方面就差得远了啊。
不过,也许是正因为此,父子关系才维持得不错吧?像游佐、松永家那样,父子都擅长阴谋,两只狐狸在家里恐怕都会闹得不安宁吧!
故而三好长逸对长虎还是基本满意的,耐心回答到:“所以我们就需要同时欺骗到平手和筱原两方面,让他们去硬拼才是。只要筱原的亲信都折损在战阵中,战后论功行赏时,便是我们说话才算数了。”
“我明白了。以当下的局势,一旦两边的精锐备队接上阵,他们双方就不可能轻易抽身,一定会分出胜负不可。”三好长虎的战场经验还是很丰富的,瞬间懂了其父的用意,但很快又陷入下个问题,“按照父亲的谋划,平手泛秀应当会被我军讨取吧!那么足利义昭,还有织田信长,会不会因此再动员更多力量来讨伐呢……”
他的考虑,显然是人之常情。
毕竟平手泛秀才是对方的偏师而已啊!就算将其消灭掉,好像也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呢。
继而三好长逸不觉捋须轻笑。
对于这个问题,确实是只有足够有经验和洞察力的智者才能回答。长虎这孩子,虽然三十多岁了,还是需要更多历练。
“其实没必要有这个担心。平手泛秀把和泉经营得很好,他若一旦战死,足利和织田就会因守护代的后继人选产生分歧,最终想必织田会胜出,但足利一定也会暗中掣肘,无论派谁前去,一时是无暇再征伐四国的。除非织田信长本人带兵,但那样的话,朝仓、武田、本愿寺乃至六角、北畠余党,都不会对此视而不见的。”
看着儿子缓缓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三好长逸决定再多说几句:“织田众臣当中,称得上智将的,无非平手、丹羽、泷川三人而已。其余柴田、佐久间、森可成、坂井等辈,虽然能征善战,但都是以正合而非奇胜着称之将,面对着海湾的阻挡,并不足为惧。因此信长才会令那三人独当一面。”
三好长虎咀嚼了一下,又问到:“父亲您的意思,是说平手泛秀是器量远在柴田、佐久间之上的武士吗?”
他的理解简单粗暴,听上去很滑稽,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曲解。
因此三好长逸哑然失笑:“哈哈,该怎么说呢……若是各自领着一万人对阵,平手泛秀想必不是柴田胜家的对手。不过,若是占据着人口和土地相等的领地,互相征伐的话,那柴田胜家或许根本得不到正面一战的机会,就已经被取下首级了吧。”
话说完之后,长虎还在细细思索着,三好长逸却出言打断了:
“好了,日后再好好想想吧,现在要做正事了!就按照我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分别向平手和筱原送过去,顺利的话,明天他们就会厮杀起来,到时候我们一定要选好合适的时机介入,不能太早,更不能太迟……这次如果成功的话,我们三好家的根基仍是可以保住的。”
父子两人对视了一下,通过“我们三好家”这几个字,长虎感觉到父亲目光中闪出的野心。
三好长逸的言下之意就是,借这个机会消灭了平手,又推翻了筱原之后,就要想办法更进一步了。
毕竟都是一家人,主支和分支,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相互取代的嘛。
长虎的智谋和政治眼光都不如其父,但唯独野心这一点,是好好的继承下来了。
“那我接下来就按您的吩咐行事了……”
话还没说完呢,突然营帐紧锁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一个高大魁梧的武士冲了进来,同时高呼着“主公,少主,大事不妙!”
长逸和长虎一齐皱眉,动作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定睛一看,进来的人,不正是本家的重臣坂东信秀吗?
他可是个沉稳可靠的人,这副着急上火的姿态可真是罕见。
坂东信秀半跪于地,急促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抖动着,涨红了脸,显得十分急切,却一直又发不出声音来。
长逸连忙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帮着舒缓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坂东信秀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刚刚得到消息,阿波国北部胜瑞城附近被土佐长宗我部家攻击,全军上下人心惶惶,筱原右京进长房当即就决定折返,现在除了我们之外,只有西赞岐国人众被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