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囚徒(1 / 1)镶黄旗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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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衍武是在人挤人的共和国人民中长大的。

他这一代人,从生下来就一直没离开过群体。家庭、学校、单位,哪怕是劳教或蹲笆篱子,过的都是集体生活。他们永远都身处在闹哄哄的高密度人群中,为生活空间的狭小而厌烦。

因此,过去的他,对寂寞和孤独的理解很肤浅。他没想到,与挨饿、受穷、受歧视的生活相比,寂寞孤独的真正感受竟然如此可怕。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是在监狱里被“关小号儿”指禁闭囚犯用的高三米宽八十公分左右的狭小牢房,长度大约为一米四。在那次进监狱的“单间”之前,他还从没尝试过单独一个人,生活在没有交流的固定环境里。

他被关禁闭的起因是由于监室空间狭他被周围的犯人挤压得焦躁发狂,这种痛苦导致他当众高声叫骂发泄。“烦死了!让我清净会儿!”

不知哪位神仙在上班,一听见他的愿望,立马就满足了他。结果他被带到独立的“单间”里,好好“清净”,好好“自在”了一把。

在那里,一天见不到一个人。五天后,他第一次体会了要疯的滋味。当时他就想,要是外面的马爷黑话,以“马王爷三只眼”指代警察有这权利,能随时把嫌犯像这样关上一个月,谁他妈也得招。

可这时,他就是有仨脑袋也想不到,在他五十二岁,居然会变本加厉,重新尝到这种滋味。

从医院回来的第一个月,洪衍武在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不知高鸣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使他身体迅速衰弱,完全是中风的症状。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书报,除了看守他的夫妻俩,一个外人也见不到。夫妻俩对他也很粗暴,除了呵斥辱骂,一个字不多说。他们只喂他稀粥,还经常偷懒或忘记。从被关在这里,他就再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以至于经常因饥饿的困扰而失眠。失眠的时候,空旷的卧室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就像植物人一样傻傻发呆。

就这样,他每天同时被饥饿、寂寞、孤独折磨着。直熬到一个月后,他才初步恢复了行动能力。可那时,他都身体已经被糟蹋成了个废人,连起床下地都很难了。

从这时候开始,吴律师每周都会来这儿劝说他。尽管被折磨得很想答应下来,但理智又告诉他,财富才是他性命的保障,如果答应命就没了。

他不傻,索性用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作为回答,“要钱?没有!要粮?早让你们抢光了!要命?有一条!”所以,他仍然留住了命,继续住在这个没日没夜的房间里。

之后的日子,他闷得要发疯,一天天地瘦下来,精神也一天天地垮下去。他用尽了所有方法坚持,提醒自己不能随这些人的愿。他开始回忆曾经看过的影视剧,也回忆曾经看过的书籍,用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酷刑,是敌人的武器。懦弱的人在刑具下失去了脊梁,但坚强的党员却要打破这个迷信”

“上级的姓名我知道,下级的姓名我也知道,但党规定,不许告诉敌人”

任凭思绪飞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词被他记起。许云峰,江姐的形象都从脑子里跳了出来,他们是他儿时看过无数遍的电影,烈火中的永生里的英雄。

很快,在他的想象中,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党卫军少校“汗死疯死多死”,也冒了出来。

“汗死疯死多死”对身陷牢狱的小妞米拉说:“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对我们只有一次,外面阳光明媚,人们享受着生活的无穷乐趣,可你呢,却在女牢房里受难,你会死去。”

漂亮的米拉选择了死去。主题歌则在此时响起,“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参加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将要赢得自由解放”

就这样,似乎成了惯性,若干个熟悉的中外英雄被他挨个想起。英雄们也无数次地告诉他:敌人们想要孤立他,害死他。就盼着他垮掉,盼着他求饶,以便随意掌控他的命运。而烈士的性情就是,要永远坚定地相信,黑暗总会过去!

可他能做到吗?又能坚持多久?

幽禁这招儿的确被严刑拷打温柔多了,但也更考验人的精神极限。而在睡梦里,他也终究没能躲过被敌人抓起来的行刑逼供。

敌人动刑前先把他的一个同伴杀了,接着就给他上刑。辣椒水,老虎凳,皮鞭,烙铁一系列全活儿一样儿没少,但他都抗住了,也并不觉得如何惧怕。可最后,敌人中出现了一个美貌的女军官,还似乎对他有极大的好感。

他情知是“糖衣炮弹”,本想如计划好的,糖衣剥下吃掉,炮弹给丫打回去。可女军官妩媚甜蜜,极尽诱惑,所用的方式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灯红伴酒绿,月色也撩人,他最终没把持住,说了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就在一阵玻璃爆碎的声音中,疯狂冲进来的敌人要把他拖出去枪毙

当他彻底醒来时,十分庆幸这一切并没真实发生。但那股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面对死亡时的仓惶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接着,他想起了梦里的叛变,恨不得抽自己个大嘴巴。

为个娘们儿居然掉了链子,不管怎么说也没出息,忒现眼!

可随后他又不免去想,要真有这种情况,他究竟会不会叛变投敌?

“咕噜咕噜”,一阵胃肠蠕动。

不用想了,答案肯定。

他不是烈士的料,英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要没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只烤鸭子就能让他丢盔卸甲。

被囚禁的日子继续了很久,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也全都想起来了。

本来嘛,被困在这张床上,手脚丝毫不能动弹。这种情况下,唯一还能用的也就是脑子,只有回忆和幻想不受限制。

当洪衍武在脑子里过笑傲江湖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他的遭遇简直如同任我行的翻版。不同的却是,任我行被惦记上的是吸星和教主之位,而高鸣向他索取的是股权和法人资格。何况同样是不见天日,但任我行还有好哥们儿向问天来搭救,可他连一个能指望的人都没有。

要是泉子在

刚一念及这个名字,他心里就马上响起一个声音。

死了!泉子死了!早就死了!

可否定也没用,他脑子里还是出现了一张类似于郊区农民的脸。颧骨清晰,嘴唇黑厚。两个圆睁睁的鼓眼泡子大而无神,神情永远麻木呆板。

陈力泉长得不好看,可陈力泉是唯一不在乎他的家庭出身,一直陪伴着他的好哥们儿。他们是磁器土语,指关系密切的哥们儿,是发小土语,指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是师兄弟。他们一起磕头拜玉爷为师,一起学会的摔跤,也一起因为打架而被抓劳教。

出事那天,是他要陈力泉跟他去城东区碴一场架黑话,指为争高下而打架,为的是帮高鸣拔闯黑话,指替别人出头,灭一个北城的老炮儿黑话,指有资历的老流氓“镇东单”。

当时他揽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出身总参大院的高鸣答应帮他找份工作。而已在煤站上班的陈力泉,早就为他没工作着急,没半点犹豫就跟着去了。

“镇东单”名气大而且手黑,是靠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儿出的名。可他们一伙四个人一起动手,仍不是他和陈力泉的对手。最后,这伙人被锤得满处乱跑,又误入死胡同,被堵在了东四一栋简易楼下面的侧道里。

他一向逞强骄横惯了,这种情况自然是赶尽杀绝,除非镇东单他们肯跪下叫爷爷。

江湖上讲究输人不输面儿,老炮儿只要一低头就再无法称道。“镇东单”情急下,竟从后腰摸出了一把蛇牌橹子,用枪口指着他,要他让路。

当时的共和国尚没有禁枪的法令,而且江湖上崇拜冷兵器,用枪的极少。即便偶尔有人使用,也多是五连发猎枪和土造火药枪。像德国绍尔这种精致的袖珍手枪,还真是比较罕见。

因此,他就想当然地认为“镇东单”只是拿把玩具枪来恫吓,上前就要继续动手。

“镇东单”顿时疯劲上头,带着狞笑扣下扳机。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有个人从他身旁猛撞过来。

一股大力下,他瞬时倒地。接着,昏头昏脑中,他听见了几声鞭炮似的脆响。

等他再爬起来,人都跑光了。唯见陈力泉歪躺在昏暗的灯下,胸腹处是三个血窟窿。他这才明白,是陈力泉救了他。

当他抱起陈力泉时,陈力泉已经说不出话了,一张嘴就喷血。身上的弹孔却慢慢不再流血,开始冒气沫。“扑哧”“扑哧”!像多长出三个气孔!

他开始扇陈力泉耳光,生怕他睡过去就不会再醒,但他怀里的人仍不可避免地眼神发直,精神恍惚。

陈力泉那鼓眼泡的眼睛还会流泪,所以就流了。

什么男人流血不流泪?全他妈扯蛋!

满腔悔恨中,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泉子!对不住!都怪我!”

他对不住泉子什么呢?是不该叫泉子来帮忙?还是不应该麻痹大意?

他们这种人是不应该出生呢?还是压根儿就没可能好好活下去?

他不应该奢望有份工作吗?不应该吗!

究竟是哪儿错了呢?

他也不懂!

泉子或许能懂!

侧道口就是马路,偶有汽车经过时,那冰冷的灯光如同剃刀一样划过他的脸,也划过陈力泉的脸。

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把陈力泉紧搂在怀里嚎哭。泪水把他懂的、不懂的、迷茫的、恐惧的、对的、错的都撒在了陈力泉渐冷的身体上。他的哭声在侧道里回荡,没多久楼上住户们就耐不住了,纷纷打开窗户开骂

陈力泉被推进急救室后警察来了,警察从医院带走了他。

次日,在拘留所里,他见到了让他脊梁发麻的血衣。惊闻噩耗,他忽然意识到,有的架,他也打不起。

这件枪案性质是恶劣的,对于首都公安而言,涉枪是必破要案。所以案发后仅半个月,藏身门头沟的“镇东单”就落入法网,蛇牌撸子也从树林的鸟窝中被起获。审讯时,“镇东单”交代了枪源,原来那是“十年运动”时期,这小子抄家的私留。又过了两个月,“镇东单”被执行了枪决。

事情到此本已结束,可他却仍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里都是陈力泉躺在他怀里喷血的情景,这使他常常一身冷汗,在大叫中惊醒。因此,他开始竭力把陈力泉从脑子里驱散,想也不敢再想。甚至连同样长着鼓眼泡子的人他也不愿看见,更从不打交道,敬而远之。

尽管有些对不起陈力泉,但死人是不会在乎哥们儿义气的。

还是这样好,忘个干净。

此后,他再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再以后,可以自由买卖的枪支越来越多,江湖的冷兵器时代也宣告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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