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作为陈德元来说,他也希望常显璋能尽快离去。
这不光是因为“分指”一直用“铁面无私”的态度来对待此事,已经催逼了多次让常显璋去销户口。同时也因为他还有个担心,如果一旦被“煳嘎呗儿”重新得势,这小子肯定还会在背后使坏。要是那样,还不如早走早好,也免得遭了毒手。
因此,为了商量这件事,陈德元在极其愧疚的情况下,把常显璋请到家里喝了一顿酒。
菜是泉子妈炒的,泼芥末拌菠菜、葱花摊黄菜即摊鸡蛋,老京城人忌讳说鸡蛋,所以逢有鸡蛋的菜名必以“黄菜”、“白果儿”、“木樨”等名目代替,最直白的叫法也就是“鸡子儿”了。至于其中原因,一说因明清两朝均有太监需要避讳,二说是因为京城话有蛋的词汇多为骂人之语的缘故,如“混蛋”、“操蛋”、“捣蛋”、“王八蛋”等。但究竟如何,如今已不可细究、炖小黄花鱼和肉末烧豆腐。别看只是几个应季家常菜,但这在当年已经很不易了。
酒是六十五度的泸州老窖,那是糕点厂的厂长送的,陈德元放在柜子里两年,一直没舍得喝,而这一天也拿出来打开了,由此可见这顿饭的诚意。
席间,陈德元先是替常显璋解释了一下目前的形式。之后,他除了替两个孩子再次表示道歉外,又拿出了凑来的五十元钱和三十斤全国粮票。最关键的,是他还给常显璋额外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张空白的介绍信。
别看仅是一张盖了印的薄纸,但这个东西的作用可是非同小可。在当年,我国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所以人们只要出远门,无论坐车还是住店,乃至到了地点办事,统统都需要这个文件。如果没有它,那直接就得被当成盲流,要么沦落街头,要么就得进局子去报到。
而陈德元的意思,其实是想趁着工宣队的大印还管用,他来按照常显璋本人的意愿再为它单独开一张证明,这样常显璋也就不必非得回老家去种地,倒可以去真正想去的地方了。正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在“分指”彻底接管学校工宣队之前,这也是他最后能帮上的忙了。
常显璋是个明白人,他一听完陈德元的分析就知道全是在替他着想,而那张空白的介绍信,也确实是他所需。因此他便道了谢,果断地答应离京。随后,他便让陈德元在介绍信上写下了“黑龙江柳河干校”的地址。那里是全国第一所,也是全国最大的“五七干校”,他的父母就在那里。
不过,对于钱和粮票,虽几经推让,他却坚持不肯接受。弄得陈德元最终也没有办法,只得作罢。
下面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安排妥当,常显璋便再没有了留在这里的心情,他把一整杯白酒一饮而尽,也不顾酒劲上头,拿起绍信便告辞了。
临出门前,他留话说明日去销户口,后日就来辞行。并且同时还表示,其实对这件事他早已想通,绝非两个孩子之过,实是形势逼人,命该如此。即便此时不出事,日后也终归难免。所以在临走之前,他很希望能再见见两个孩子。
陈德元没想到常显璋竟如此的豁达宽和,不由一阵感动,当即便一口答应下来。
一晃到了第三天,陈德元压根就没让洪衍武和陈力泉去上学,三个人早早就在家里一起等着给常显璋送行。只是一直等到吃过午饭,常显璋才背负着行李匆匆赶来。
这一见面,倒是真把陈德元给吓了一跳。因为只隔了一天,常显璋竟似乎凭空老了十岁,不但面容憔悴不堪,走道儿都有些踉跄了。
陈德元细问之下,才知道常显璋两夜未眠。虽然他的理由是因为收拾东西,处理首尾事项繁杂,但明白人一看便知,心里的别扭劲儿才是主要原因。
仔细又想了想,陈德元断定常显璋肯定是放不下班主任。他便主动提出,说一定会尽快想办法把常显璋再调回京城。到时候他和班主任自然可以重新聚首。
哪知常显璋只是淡淡一笑,却连一句也没再提及此事。他只是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了陈德元两件事。
一是请陈德元帮忙把家门钥匙转交给交给他在718厂厂办幼儿园上班的妹妹。另外一件是求陈德元再帮忙转交一封书信给班主任。
陈德元自然无不应允,表示通通包在他的身上。
这时,常显璋才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两个学生身上。拉过这个,抚摸那个,又问问他们最近的情况。因为师生见好久未曾再说过话,那真是好一阵亲热。
而随后,常显璋竟然又拿出一个鞋盒子交给了两个孩子,说里面是两套他们各自最喜欢的小人书。他要把岳飞传送与洪衍武,水浒传赠给陈力泉。
两个孩子自然欣喜莫名,急切地打开翻看起来,情不自禁下完全沉迷在了其中。直到陈德元连声催促了好半天,他们才意识到今天是要给老师送行的。于是他们很不好意思的收起了书,赶紧跟常显璋道谢。
可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煤厂的人却突然来到陈家找陈德元,说是厂子里临时接到通知,有领导下午来检查工作,要陈德元赶紧回去。
事发突然,陈德元自然是没办法按原计划亲自送常显璋了,他显得很是难为情。
不过对此,常显璋倒并不介意,他说火车是下午四点多,永定门火车站发车的。时间还早,离得也近。倒不如让两个孩子陪他去车站。
陈德元欣然允诺,他安排泉子妈给常显璋弄点吃的,便径自赶回了煤厂。而常显璋在陈家吃过饭后,也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动身前往火车站。
因为时间充裕,加上五月份的天气春光明媚,不冷不热。三人连公共汽车都没坐,就像春游一样溜溜达达。在路上,常显璋甚至还花钱请俩孩子喝了酸奶,给他们买了些糖果。
可没想到这么一高兴,三个人只顾着说笑,结果过了护城河的水泥桥竟忘了转弯,他们一头“扎”到马家堡去了。而等到常显璋发觉的时候,前面竟已经看见马家堡的铁路桥了。
常显璋自然不肯再走了,他拉住俩孩子就要掉头回去。可没想到洪衍武却又出了个主意,说不如沿着铁路直接走到永定门火车站去,这样还能更近一些。
常显璋又一琢磨,觉着虽然走铁路边对孩子是有些危险,可距离不远,又有他看着,倒也出不了事儿,于是便点了头。就这样,他们几个根本没回头,反而爬上了马家堡铁路桥,直接沿着铁路继续奔东而去。
洪衍武和陈力泉可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来到铁路上他们也闲不住,就各自踩上了一条铁轨当成独木桥走。但大多情况下,他们走不了几步,就都会因失去平衡而掉下来。于是,俩人便更来了兴致,非要比比看究竟谁能在不掉下来的情况下,一次走得更远。
常显璋看在眼里,忽然心有所动,他便借机对这俩孩子说,“我教你们个特别好的法子,即便你们俩走上一百步,也不会掉下来。”
“这不可能!”两个孩子当即都表示不相信。
于是,常显璋便叫他们先手拉着手,然后再各自踏上一条铁轨。同时,他还要他们身体稍向外倾斜,靠伙伴的拉力保持着平衡。
结果这样一来,洪衍武和陈力泉果然毫不费力便能在铁轨上走了,而且平稳极了。别说一百步,就是永远走下去也很难摔下来。
“老师,这也太容易了。”陈力泉忍不住呵呵憨笑,他觉得老师有些吹牛。
“就是,这就算懵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洪衍武撇着嘴,更不当回事。
哪知常显璋却极其认真地对他们说,“我就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你们懂得,只要你们手牵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克服很多的困难!你们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就像在这铁轨独行一样,很容易就会摔下去。可如果有了朋友,那就不一样了,你们只要手拉着手,就可以走得很远。你们要永远要记住,如果你们是真正的朋友,那就要永远扶持地走下去!这也算是我这个老师,最后教给你们的一堂课吧”
一席话,说的两个孩子都没了声儿,他们不约而同一起在铁轨上停了下来,彼此注视。
而此时,随着远方一阵悠长的火车汽笛声响起,随着铁轨上缓缓传来“隆隆”的轰鸣,那悬在半空中的金黄色太阳,在延绵至远方的铁轨中间,在两个手牵手面对面的孩子中间,投映出了一道长长的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