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家的堂屋里,坐在八仙桌旁的洪禄承侧着身,一个劲让坐在另一侧的玉爷喝茶。
而王蕴琳坐在丈夫的身边,也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这不是他们太热情,而是他们太尴尬。
因为他们夫妇刚一回到家,就从陈德元口中得知了儿子干得好事。没的说,他们的脸面自然又让洪衍武给丢了个干净。同时,他们也怕玉爷会为此打了退堂鼓,不愿再沾手这件事。
说真的,洪禄承和王蕴琳今天一见到玉爷,就觉得如同陈德元当初说的一样,这个传奇人物果然非同一般。
首先,玉爷身体简直太棒了。且不说腰背挺直,双臂似铁。就冲那浑身上下的利索劲儿,也完全没有老年人应有的迟缓,反而比小伙子还显灵便。
另外一点,玉爷话少而且气沉,一举一动就像山一样的沉稳。这个一定是吃过大苦遭过大罪,又见过大世面享过大福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气质。
所以对于洪禄承夫妇而言,他们完全清楚玉爷真是一位难以遇到的名师。自然也就生怕儿子惹得人家厌恶,错过这个机缘。
夫妻俩的心思表现得都很明显,可玉爷道了声“客气”后,只喝了口茶便没话了。
其实,这倒不是玉爷在“拿糖”,或是真的有心推脱。而是收徒弟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很正式的一件事。他如不先把一些事情想在前面,和两个孩子的父母交代清楚是不行的,所以他自然要好好思量一番才是。
就这样,玉爷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思量着。但洪禄承和王蕴琳可不清楚他的心思。他们一见他不说话,就越发以为事情不妙。情急下,都不由望向了坐在玉爷身边的陈德元,希望他能帮着美言几句。
陈德元同样受不了悬在半空的感觉,他一看到洪禄承夫妇的眼神,便马上催促地问,“玉爷,您不是来看洪家孩子的吗?看完了,却又不说话。您是觉得孩子身体不行,还是”
一听这话,玉爷就知道几个人着急了。他也不好再让他们误会下去,于是就作了解释。
“别误会,俩孩子的身体我就看过了,都没问题。跤行里讲究同天贯日,忌讳气甲由申。德元的儿子正好符合同字,将来高大方正,根基牢固。洪家老三呢,不仅占了天字,还是通贯手。日后身高臂长,四肢匀称,骨骼也禁挟磨。可以说,他们都是练跤的上上之选。还是够资格做我的徒弟的”
玉爷说到这里,见洪禄承夫妇和陈德元的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忙话锋一转,又补上了至为关键的几句。
“只是,真让我做他们的师父,还有几个条件你们可得先答应我,就算是约法三章吧。否则,我也只能敬谢不敏了。”
“是是,请您直言。我们一定尽力满足。”
洪禄承刚无比恭敬地应了一声,可哪知玉爷竟不满意。老爷子随后就咬着字眼,硬生生撅了他一句。
“不是尽力,是一定。”
这自然很是让人尴尬的,可洪禄承毕竟曾是大商家,待人接物自有一套。所以他并不像常人那样,一下不来台就急眼,反而更加迁就玉爷。
“您千万别介意。对这个,我们是不懂的。既然您这么说了,想必一定是极为紧要的,我们洗耳恭听就是。”
洪禄承和煦的软性子一下对了玉爷的胃口,他的这种态度不仅让玉爷觉得他挺诚恳,也让玉爷觉得他对自己挺尊重。于是玉爷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便把想好的条件一一说了出来。
“第一,无论你们怎么打算的,是想让孩子不出去惹祸也好,是想给他们找点事做消磨精力也好。可要我来教,我就必须得让他们练出真本事才行,否则这个人我可丢不起。而练跤苦,得受罪,风吹日晒,磕碰受伤都是家常便饭,这个你们得有准备。”
说实话,这头一条就让洪禄承听得有些头皮发紧,只是他见妻子没有反对,陈德元一个劲说是,便只有跟着点了头。
“第二,做我的徒弟可就不能再住家里了,俩孩子都得跟着我住,逢周日才许回家半日,平日自己要跑回家来你们也不许留。另外,每个月副食本上的一斤豆腐你们就都别吃了,都得给我送来。而且你们两家,每月还得给我至少十斤黄豆。”
这听起来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儿子被玉爷带走这条,对洪禄承而言倒是件大好事。因为他对洪衍武每日在身边绕,早已烦得脑仁疼了,巴不得这小子一个月回来一次才好。只不过,他对玉爷索要的黄豆的事倒有点为难。这个年头什么东西都靠配给,要是没门路,想弄点额外的物资比登天还难。因此他想了一下,又试着和玉爷商量。
“孩子和您住没问题。俗话说穷文富武,两个孩子吃您的住您的,想必要耗费不少。按说,这黄豆每月十斤也并不多,可总是不如出钱简便。我现在经济上是不宽裕,可每个月也能挪出十五块”
洪禄承话刚说到这里,却不料玉爷哈哈一笑。紧跟着,玉爷说出的一番话,登时让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俩孩子必须跟我一起住,是因为练功必须得身教。假如师徒不生活在一起,每日不督促着,是练不出真本事的。所谓穷文富武,其实正是也因为这一点,徒弟要负责起师父的生活,才有的这个说法。所以说,此言不过是个幌子。当师父的要真看上徒弟,财力不成问题,甚至倒贴也愿意教。至于我向你们要的黄豆,那也完全是因为练这个体力消耗太大,用来给孩子们补充营养的。绝非是我借故向你们伸手啊。按理说,吃肉食才最好,可咱们没有啊,所以也就只能用黄豆将就了。我说话向来不打折扣,这已是最低的要求了”
一席话,让洪禄承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有些汗颜。他知道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了,可他也确实有些发愁黄豆该去哪儿弄去。好在陈德元表示愿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于是,这第二个条件便也顺利解决了。
只是很快,玉爷又说出了最后的一个条件。
“第三,我教徒弟可心狠,每日可都要打的。不好好练功,打。无礼顶撞,打。私跑回家,打。甚至孩子没错我也要打。棍棒、篾条、青砖,我会换着用,到时候哪怕我把孩子打得浑身青紫,血痕遍体你们也不得干涉。反正我手下有准,总不会把你们的孩子打成残废、打死便是了。”
“啊!”
洪禄承和陈德元不由自主地齐齐叫出了声儿,俩人甚至差点没急得蹦起来。因为这一条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而就在他们刚要对玉爷发出质疑的时候,另一个令他们万分想不到的情况也出现了。王蕴琳这个最心软、最心疼孩子的妈,竟然不待他们反对便一口答应了下来,而且丁点犹豫也没有。
“成。您放心,孩子给您,就全由您做主了。我的儿子我清楚,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总不能既要孩子懂事成人,又想要孩子自在不遭罪的。您放心出手管教就是,我们绝无二话。”
见此结果,别说陈德元睁圆了眼睛,溜溜看着王蕴琳。就连洪禄承也不由呆住了。
“蕴琳,你这是”
洪禄承的声音实在有些惶恐,因为妻子与平日太过反常了。
“你们都别急,玉爷这话虽然听来不近常理,可善扑营的官跤一向就是这么练的。还从没听说把谁打坏过。其实,这反倒是减少意外受伤的最好方法呢”
王蕴琳不紧不慢地开口说话,很快便给洪禄承和陈德元解释清楚了。
这样接下来,反倒是轮到玉爷有些讶异了。
“说得没错,您倒是对跤行的事蛮懂。可这是官跤之秘啊,许多在私跤场玩了一辈子跤的主儿都不知道,您又是打哪儿听说的呢?”
“其实呢,我的兄长也会官跤,他当年正经跟瑞五爷和宛八爷在天桥红庙的跤场里练过,每天浑身上下至少要被棍子捋两趟呢。讷尼当初也是嫌他胡闹不争气,才把他送去的”
由于玉爷表现出疑问,王蕴琳沉吟了一下,便作了回答。可她一没留神,最后秃噜出的一句话,竟又引起了玉爷更大的错愕。
“怎么?您也是旗”
虽然玉爷及时住口,后面那一个字没说出来。不过此时,他对王蕴琳是旗人这一点却已经是确信无疑了。
这是因为“讷尼”这个词是满语,译为“额娘”,是满人对母亲的专有称呼。这个词的发音很特别,也可以叫做“讷讷”,但绝非像后来电视里面的演员那样,只是“额娘、额娘”地单从字面上的傻叫。所以说,若不是真正的旗人,是绝对叫不出的。
果然,尽管王蕴琳脸一阵红一阵白,表现出了在这个时期人们大多会有的顾虑,可她很快也是承认了这一点。
“不敢瞒您,其实我和您一样,当年家里也是镶黄旗管领下的。”
“啊?那您的府上是?”
这次玉爷是真的震惊了,又极为迫切地询问了一句。因为王蕴琳的话听起来虽然很普通,可其实还包含有一个旗族旧俗。
此俗来自于编旗时代。由皇帝亲率的镶黄、正黄、正白三旗所属户下包衣满语,即家人之意组成内务府三旗,时间是在入关之初。而从此,内务府三旗与普通八旗也就彻底变成了两条轨道上跑的车了。这也正是许多人听说过的“上三旗”和“下五旗”的由来。
这个制度对所有的旗人都相当重要,因为它使得旗族内部也生出来一个特权等级。
从本质上来讲,内务府旗人无论从政治、经济、地位来说,还是组织体系,晋升渠道而言,受到的优待都要远超普通旗人。因此他们只与同属一脉内务府旗人交往,这也正是当年绍英会对玉爷多有照顾的原因。
而为了更好的区分彼此,从报履历上来说,两者所用的词汇便大有不同。像普通旗人自报家门是称“在某某佐领”之下,而内务府旗人则只用“管领”这个专有词。
所以说,听王蕴琳这么一说,玉爷也就彻底明白怎么回事了。
要知道,自民国起始至解放以后,京城里的旗族由于分迁各地,所余也不过近万户了。所以说,像玉爷和王蕴琳这两个同属一旗的内务府旗人再能相遇,想来也知道是多么大的巧合了。那么自然难免,玉爷也就更想打听一下王蕴琳的家世。
王蕴琳看出了玉爷的激动,也觉得分外亲切。不过,小心谨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便只是隐晦地作答。
“我的家,过去是住在东城亮果厂胡同的半亩园内,想必您老应该是知道的”
“亮果厂半亩园”玉爷忽地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可又有些怀疑地问,“难道您的哥哥是允泰不成?”
却没想到,一听这话王蕴琳居然点了头。“正是家兄,没想到您老竟然认得他?”
玉爷忍不住感叹真是巧,随后便提起了些当年旧事。“允泰是我侄子玉闳的朋友。想当初,他的得合勒还是玉闳背着我偷着教他的呢。我还记得他的武术比跤术好,好像师父是武当山的徐本善。而且那小子一喝醉了就爱光着膀子盘树上去,酒醒了却又不好意思,非说自己是真龙显形。他如今在哪儿?过得还好吗?”
“其实打从七七事变起,我们就没再见过了。后来解放了也找过,没找到。再后来,直到运动来了,才听说人在房山守祖坟呢,可这情形也没法再找了”
说到这里,王蕴琳的神色难免有些郁郁。
而玉爷却又不由摇起来头来,还发出了一阵由衷感慨。
“没想到,真没想到其实他人在房山也正常,他一向都是最在乎这个的。怎么说,你们也算是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