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自然和洪衍武所想不同。玉爷与李尧臣是什么交情,哪儿能置身事外?结果一得着信儿,老爷子二话没说就起身赶去了。陈力泉则以师父马首是瞻,紧步相随。
至于洪衍武,对此多少有些意外,可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去了。只不过要论动机,他的心思还多少有点见不得人。
说白了,这小子现在除了想一睹“湛卢”宝剑的真容,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以外,就是想看看玉爷如何丢人献丑,好证明老爷子过去的话都是吹嘘,回来再彻彻底底地取笑一直对师父无比信任,每天还在傻练功的陈力泉一番。
其实洪衍武一直都没告诉陈力泉自己发现了玉爷的“秘密”,就是因为他嫉妒陈力泉在老师和工宣队面前待遇比他好,心里有气,有心让陈力泉吃点闷亏。
正所谓“不懂装懂行行有,以己度人枉小人”,人一旦存了不良的念头,思维往往就会进入死胡同,而现实回馈的往往就会是一种“打脸”的结果了。
这句话还并非单指洪衍武一人,对另一伙子人来说,同样如此。
当玉爷一行人赶到李尧臣家的时候,李家的闹剧正到了冲突升级的关键之时。
由于李尧臣的长子只是好言劝说,怎么也不肯交手,已经激得体校那帮人越来越有要强抢民宅的趋势了。不但十几个像是学生的半大小子把李家院子扔砸得一塌糊涂,就连那两个膀大腰圆的体校教练也在不依不饶地推搡着李家长子,看他们步步紧逼样子,拳头像是已经痒痒到极致了,备不住就真的就要动手伤人了。
玉爷来得正是时候,随着他高声一声“住手”,局势马上有了改观。李家长子是如遇救兵,激动下眼望着玉爷叫了声“师叔”。而体校一众师生也知道来了搅事的人,一股脑地把玉爷几个给围上了。
按照当时社会环境的特殊性,干什么都得先对上几句语录或革命口号,下面才能谈到正题。那么自然,今天这场风波也不例外。
在体校师生围着玉爷等人争先恐后地喊出气势如虹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后,玉爷同样用“狠斗私字一闪念”和“要文斗,不要武斗”来暗讽相对。而接下来,双方这才开始自报家门。
玉爷听闻得知,这些师生都是来自什刹海体育学校的。那两个带头的教练一个是教武术的,一个是教掼跤的。练武的姓董,师承“梅花拳”。练跤的姓马,其师父是跟天桥跤王“宝三儿”撂过地儿的,应该算是“宝三儿”的徒孙。而这么一来,玉爷也就算是攀上了关系了。
怎么呢?
原来“宝三儿”本名宝善林,此人正是玉爷好友宛八爷的关门弟子。
玉爷也不绕弯儿,直接就把自己和宛八爷的这层关系给说出来了。结果这一下马教练可就脸绿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儿上门寻衅,竟撞见一位跤行里曾祖辈儿的人物了。
这事搁谁也得为难,先不说事儿还能不能办成,要按辈份叫玉爷一声儿,他这脸上也挂不住。
玉爷自然看出了马教练的尴尬,只是他的本意也并非以辈份儿压人,而是想靠这层关系化解干戈。于是老爷子点到为止,反而岔开了话题,和颜悦色好言相劝。他再三解释,说李尧臣的历史问题还存在争议,而且李家已经把平生的三十九件兵器都主动献给国家了,现在“湛卢”宝剑是国家允许李家保存的祖传之物。所以希望马教练能念在情分上卖个面子,别再难为李家了。
脸色变幻中,马教练不免有些词穷。可这时那个董教练却不干了,他高声大叫,指责玉爷口说无凭,乱充大辈。说什么“师道尊严”本就是过去武行奴役徒弟的工具,他就是自己亲手把讲究“封建礼教”的师父给抓起来的。
他还说李尧臣就是利用所谓“武林泰斗”的名望,和“欺世盗名”的手段成为旧社会武行里一霸的。他们“造反”反的就是这种武术界的祸害。今天来,就是要揭露李尧臣“名不符实”的真面目。要是李家人不能向革命师生证明他们的家传武艺确有过人之处,就得把“湛卢”宝剑交出来。还得追究他们长期编造谎言,蒙蔽国家领导人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罪行!
这番话一说完,马教练的态度立刻恢复了强硬,因为这牵扯到了革命立场问题。而那些体校的学生们更是大呼小叫,一副要掀房顶的架势,势必要将“造反”进行到底不可。
在吵闹纷乱之中,洪衍武自己一人已经悄悄躲到最后面去了。挨揍有多疼他比谁都清楚,虽说他算人家的“师爷爷”,可看这意思,屁都不顶,他可是怕被这场“武林打假”行动牵扯进去。
而本打算不动手,要讲理的玉爷则叹了口气。因为看目前情况,说什么都是假的,这伙人想强抢豪夺才是真的。跟他们讲理根本讲不通,否则他们也就不会执意要欺负一个已经下不了地的老人了。所以现在老爷子考虑的,倒是这场架该怎么打的问题了。
玉爷头上的“帽子”也不比李尧臣轻,如果真打重了,事情不好收场。可如果不露点真玩意儿,这伙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恐怕还是不肯罢休的。
于是玉爷琢磨了一下,便谦虚地声称自己对武术和跤术都略懂一些,愿意代表李家与革命师生们切磋一下。只是以武犯禁为社会所不容,真伤了人就不好了。所以还是避免交手,来“文比”的好。
在玉爷看来,天下武技不外乎着重“攻”、“防”、“避”之能,所以他便提议以这三方面能力作为比试的题目。至于具体比试的办法,可一方先示其能,如另一方做不到,便以输论,如均能做到再随意加码。
玉爷还说这三场比试,如果他输一场,宝剑便可当即奉上,但如果侥幸全胜,他的要求则是请各位革命师生打道回府,今后也不要再为此事纠缠。
李家两个儿子早受过李尧臣的嘱咐,又了解玉爷的一身本事,都表示任由玉爷做主。
而在两个教练的眼里,玉爷名不见经传,又上了年岁。他们都不知道厉害,还以为玉爷这是心虚示弱,可谓正中下怀,更是忙不迭地满口答应下来。
董、马二位教练这时候可以说是满心欢喜,他们以为宝剑已是囊中之物。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真的开始比上了,俩人的眼珠子却差点没掉在地上。
第一场比得是攻击力,由董教练亲自出马。他在地上摞了五块红砖,结果一掌劈下,碎了一地。就在众多学生的叫好声中,董教练还得意呢,却不想玉爷随后竟也轻松自如地做到了。而且玉爷转脸又给他出了个更难的题目老爷子屈臂躬身一发拳,直接把李家的半扇院门给打飞了。
李家门户宽广,院门又高又大,并且还是柴木包铜加厚的,这半扇门少说也有七八十斤,玉爷这一拳能把门轰飞一人多高,想想就知道有多大劲道了。正所谓“脚打踩意不落空,消息全凭后脚蹬”,这自然用的是形意拳的脚打之法,把全身的力道集中于一拳之上才能有此效果。
说真的,玉爷可还收着劲儿呢,否则要把门板打爆了也并非难事。但这下董教练却崴泥了,他哪儿懂形意呀,结果臊了个大红脸便只有认输了。
而洪衍武、陈力泉以及体校的那些学生们,则个个目瞪口呆,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第二场要比防御力,论顺序应该当玉爷先出题。老爷子也没玩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只让李尧臣的两个儿子,取来数根实木镐棒往他身上使劲砸。结果在他凭借“排打功”连断数根镐棒之后,那两个教练大眼瞪小眼了一番,试也没敢试,直接就放弃了。
而那些学生们也都不闹腾了,个个垂头丧气,像是打了蔫儿的茄子。唯独洪衍武倒是来了精神儿,他也不怕挨打了,兴致勃勃地又钻到前头来看了。
其实到了这会儿,体校所有的师生几乎都已明白玉爷身上有真能耐了。只是由于贪念作祟,董教练还不肯彻底放弃。这小子在给马教练交换过眼色后,又嘀咕了几句,然后两个人便一起改口反悔。声称武术不是打把式卖艺,还污蔑玉爷的本事都是杂耍班子的,非要来一场拳拳到肉的真打才算本事。
玉爷自是明白他们的这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虽然有些看不起他们这种出尔反尔的行径,不过为了彻底让他们死心,他最后不仅一口答应了下来,而且索性还提出了一个对他们更有利的比试条件那就是下面这场比试,在场的十几个体校师生可以全上,也无须他们打倒自己,只要能抢走他头上的帽子便算他们赢。而他获胜的条件则是反过来,要抢走体校师生所有人头顶的帽子才行。
这么优厚的条件,傻子才不答应。董教练带头,他当即就招呼人手一起围攻玉爷。
那不用说,十几个人一下子都扑上来了。可玉爷倒也并不慌张,他几下推开先扑上来的人,接着就从人群的豁口抢了出去,然后便开始用“转七星”来应付他们。
玉爷脚上走得快,身子如闪电,手上则像狗熊掰棒子似的,抓了帽子就往腋下一别。一时间,他就跟只花蝴蝶似的在人群里“飞”,任凭那些人横冲直撞,怎么扑怎么打也难实在地碰着他。
就这样,随抓随别,没多久那十几个人就都秃了脑袋了。最后随着玉爷一声喊“停”,这些人才察觉,敢情此时他们所有的帽子都已经别到了玉爷的腋下了。
没有喝彩声,可这种结果却是所有体校师生所想不到的,一下子,全场寂静无比,参与进来的每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特别是那两个教练,他们心中的惊惧是最厉害的,因为和学生们不同,这两个人习武多年,手下也有几分真材实料。他们自然明白玉爷这一手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约而同的,“能摘帽子,也能摘脑袋”这句话就浮现在他们心里,两个人又哪能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