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百九十二章 辞世(1 / 1)镶黄旗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陈力泉是亲眼看着玉爷,如何一天天衰微下去的。

自从洪衍武离去之后,玉爷的脾气就一天天焦躁起来,每日心急火燎,对陈力泉严上加严,甚至把他的日常功夫都给停了,只一心督促他专心苦练各项秘术、背各项秘术的口诀。

这不为别的,显而易见是在与时间抢跑,老爷子只希望在生前,把陈力泉练功中遇到的难题与误区,能解答的尽量都予以解答,能纠正的尽量都纠正过来罢了。

他自己最清楚,一旦他过了世,陈力泉要想靠自己摸索出来,那肯定是要绕一个大弯子的。

陈力泉也知道这是师父疼自己,心领神会下,也愈加用心照做。

他的练功安排是这样的,上午他要主要用插沙子、撕树皮、揉铁条的办法去练指力,下午则以练快步走桩、蒙眼走桩为主,而睡前也要再加练一个时辰的“通气三篇”,如此每日毫不间断,功夫自然飞快见长。

这样到了第二年春天,陈力泉总算是顺利地把“分筋搓骨手”和“沾衣十八跌”基本功给练通了,甚至连“火烧身”也有了小成。

若是以具体的成效来说,明劲、暗劲、化劲,三劲已经合于陈力泉手指之上,不管坚韧皮革,还是木板竹竿,他只需用力一撕,立刻一分为二,不夸张的说,其两手十指成了绝对的“钢钩”。

此外,他活步跤架也颇为得心应手,蒙眼绕桩更是游刃有余,一般不小于猫狗的物事,只要一动,他必能感应得到。

最后,他肢体的柔劲和韧性也到了一种惊人的地步,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是杂技演员或体操演员能做出的肢体动作,无论多么夸张或扭曲,若是让他照做,也完全不在话下。

对此,玉爷给予的评价是,陈力泉的软硬功已然兼通,从此在群打中就可以指上打下,闪左避右,以一当十,得心应手。

正可谓“出手恍如蛇吃食,打人好似雷击地,运功一指拔千斤,气如火药拳如弹,灵机一动鸟难飞,金木水火土五行”,至此阶段,他这个徒弟基本算是到达了一个普通高手的境界,今后若能继续坚持不懈的练习,他日便很有“青出于蓝”的希望。

而最关键的,让玉爷感到由衷欣慰的是,这几门功夫最难的部分,陈力泉已经安然度过,今后在研习之路上所遇到的难题应该已然不多,可以说,这几门绝技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至于那“虎豹雷音”之功,则还要依赖自身的悟性和体验,练法就写在那里,只需照做即可,玉爷能帮上的并不多,他也只是去提醒陈力泉,平日要多去观察猫发怒时的状态,和感受打雷时的震动。

不过陈力泉也年岁还并不急于一时,玉爷说,哪怕他三十五岁之后再练起也犹未晚矣。

正因为如此,一旦解决了心中最挂念的事,玉爷的心也就跟着踏实了,他对何时死变得无所谓了,剩下的生命对于他来说是就像捡来的,多活一天就赚一天。

也是从这时起,老爷子性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留恋身边的一切了,看什么都顺眼,态度也一下子温和起来。

只不过,或许同样因为绷着的这股劲儿泻了,老人家衰弱的速度也同样变快了。

往日的精气神都在以飞速离他而去,很快他就不是陈力泉记忆里那硬硬朗朗的样子,而变成了一个弯腰驼背,又瘦又弱,整日只会看着窗外数家雀儿、爱打盹、犯迷糊的老头儿了。

到这会儿,玉爷不光头发胡子是白的,就连眉毛也全白了。

陈力泉此时面对玉爷,无疑也预感到了不祥,他不禁为玉爷的即将离世而感到难过和伤心,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老爷子有生之年照料好他,尽好自己的本分,陪着师父走完最后的时光。

就这样,慢慢地,随着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当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时间也进入了五月份。

在月初的一天,玉爷一大早醒来,就觉得自己神清气明、精神头极为旺盛,食欲也突然大增。

老人练了一辈子的功夫,对自己身体的事儿再清楚不过,心里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他也不等陈力泉过来,就主动大声喊着张罗起来。

“泉子,泉子,上这儿来,拿钱,出去给我买炸糕,还有豆汁儿”

结果当天早上,玉爷不仅惊人地吃了俩热乎乎的油炸糕,就着焦圈儿、咸菜丝儿把两大碗豆汁喝了个精光,就连陈力泉当早点的烤窝头也被他硬抢去吃了半拉,这让陈力泉高兴之余也有点犯懵,生怕把师父给撑坏了。

而玉爷根本没等这个憨直的徒弟从中琢磨过味来,便又指派他去找李尧臣的长子帮忙,去弄一辆三轮回来,他声称自己今天要出门转转。

陈力泉欣然允诺,于是一个小时后,他不但借回了一辆三轮车,就连李尧臣的长子也跟着来了。

不过这时,这二人的脸色可都不大好,陈力泉眼圈更是红红的,显然是李尧臣的长子已把其中的情由告诉给他,看样子多半路上都已经哭过一鼻子了。

但在这种情况,无论玉爷还是他们,谁也不会特意把此事点破。所以很快,他们二人便又强作笑颜地把玉爷收拾好扶上了车,就像普通出游一样,一起蹬车出了门。

李尧臣的长子和陈力泉轮流蹬着三轮,先是按玉爷的指派去了西四牌楼北边的真塔寺小庙转了转,跟着又去了隆福寺的一个卖刀剪的铺子看了看。

正当他们好奇玉爷为何非要来这么两个不起眼的地方时,玉爷却主动告诉了他们,说这两个地方,其实就是当年善扑营东西两营的旧址,也是他们老玉家十三代,几乎人人倾注过心血和汗水的地方。

终于,临到中午的时候,玉爷感到自己的精神头开始渐渐消退,于是他们一行人便又按着玉爷的意愿,来到了故宫的东华门外遥望紫禁城。

这里是玉爷想看的最后一个地方,因为据老爷子而言,这里正是他祖父当年进宫当值的必经之路。他的祖父在做大内侍卫的时候,就是通过东华门进入到皇城内部,去守卫当年全国最高等级的政治中心太和殿的。

而就在玉爷说这话的时候,陈力泉看见他师父的眼里,已没有了寂寞,没有了孤独,没有了落魄。

有的,只是一座紫禁城,一座已经在当下京城全然消失,却依然在玉爷眼里存在的紫禁城。

这座紫禁城的意义也并非只代表着皇权,还代表着一个在京城定居了二百余年,曾经不惜用生命去保家卫国,抵抗外侮的八旗蒙古贵族家庭,所拥有过的荣耀与光芒。

玉爷,沉浸在他对祖先、对家族往事的回忆里

玉爷果然没有再去其他地方,他是在家里去世的。

其实就在老人家冲着紫禁城发呆后不一会,便已经忍不住开始打蔫了。

而李尧臣的长子一发觉玉爷要合眼,便催促着陈力泉赶紧把车蹬回去,因为他们还要抓紧时间给老爷子净身、修面、换衣服。

等回到玉爷的小院,二人将这一切都忙和完的时候,被抬回到床上的玉爷竟又清醒过来,他背靠着床头,坚持说还另有一些杂事放心不下,想对李尧臣的长子做最后一番交代。

老爷子先交代了一些还未来得及偿还零星债务,大致有二十七元钱,说钱就在抽屉里,需要李尧臣长子代为一一交还,否则他“走”得会不塌实。

当其应下之后,老爷子沉默良久,又特意对李尧臣的长子托付,“泉子年纪太大概我的身后事,恐怕也要难为你来操持了。”

李尧臣长子忙跪倒榻前,“师叔,凭咱们两家关系,您怎说这样的话?”

玉爷则叹了口气,“想我如今一贫如洗,就这一生也是多靠你父亲接济,既诚为我之愧也,亦为我所憾也。数十年来,我实在欠你李家太多”

李尧臣长子见玉爷有些激动,不觉愈加感到沉重,他一边唯唯应着,一边赶紧把陈力泉拉到床前,希望他能变换话题。

陈力泉就趁机说他想办法去找洪衍武来,与玉爷见最后的一面。

可没想到,玉爷竟然再次地提醒陈力泉莫要忘了誓言。而且还郑重地告诫他,说在自己认识的熟人中,有通晓相面之术的人给洪衍武测算过。

那人说洪衍武是虬褫之命,那是一种不入官册的弃龙,所以才喜欢到处招惹是非,横挑房梁竖踹门,天公地母也敢不尿。

但这样做迟早必闯下大祸,陈力泉与他接触就是“犯太岁”,惹之不及,避才为上策。

玉爷这些话自然让陈力泉很是吃惊,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些话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但他却很明白,玉爷这是至死也不愿再见洪衍武一面了。

哀莫大于心死,老爷子的心,应该是被伤得太狠了。

无奈下,陈力泉只有说自己记下了。

很快,还依着床头的玉爷就精力不支了,他又说自己很累了,让陈力泉扶他躺下。

之后,玉爷仿佛想要打个盹似的闭上了眼睛,但却把陈力泉的手攥得更紧了,万语千言的疼爱和牵挂,尽在这紧紧一握之中。

陈力泉就乖乖地让老爷子攥着他的手,眼泪却止不住淌了下来。

玉爷已是十分虚弱,躺在那里连眼也睁不开了。

而陈力泉望着深陷在枕头中白发苍苍的头颅,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是那么亲切。

他不由想起了他和洪衍武初次给玉爷磕头的时候,也想起了玉爷练功时对他们不假颜色的严厉管教,还想起了玉爷在夏日晚上给他们讲故事的温情与幽默

或许是有着某种心灵上的感应,大约两个小时后,玉爷竟突然再次睁开疲倦的眼,懒懒地问了一句。

“泉子,东西都收好了吗?记住我嘱咐你的”

陈力泉在抽泣中赶紧回答,说东西都收好了,药方在,秘本在,刀也在,他忘不了师父的话,如果洪衍武行恶,他一定维护师门清誉,绝不会心慈手软。

还有,他也一定会尽力把跤术、药方和秘术传承下去,但绝不授洪衍武,也不会教给洋人

其实陈力泉自己知道,他并没有把握做到所许诺的这一切,特别是有关洪衍武的内容,但此刻他冒出嘴边的这些谎话,却无疑能使玉爷变得宽慰起来。

果然,老爷子一边听着,目光变得出奇地明亮,他似乎很高兴,轻轻哼唱起了罗成叫关的戏词儿。

“昔日英雄霸王强,楚汉相争动刀枪霸王自刎乌江丧韩信命丧女陈仓自古多少英雄将好似南柯梦一场

随着玉爷的声音渐渐低缓,微笑彻底凝固在那张宁静平和的脸上。

此时,李尧臣的长子长叹一声闭上了眼,似是不忍见那渐渐淡下去笑容。

陈力泉顿时明白了这其中代表的意思,这使他那盘郁心头许久的辛酸热热地升起来,泪水再次迅速充盈了鼻腔,苦涩之水喷薄而出。

1975年5月4日,玉爷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

由于老人家是一没有职业的孤寡老人,所以他的葬礼既俭朴又清冷,除了李尧臣的长子、次子和陈家母子以外,洪家方面只有王蕴琳一个人去了。

火化的当天下着雨,什么仪式都没有,只有连绵不绝,潇潇的雨声。

回想玉爷的一生,对武学追求一直孜孜不倦,他也曾有过技艺上的辉煌,也曾有过人生中的佳境,可如今谁又识得京华倦客?

细思之,这种结局,也实在让人惨然。

而直到五月下旬的时候,在街上与陈力泉偶遇的洪衍武才知道了玉爷去世的消息。

当时的他尽管清楚自己还在记恨着师父,却仍然是控制不住地当着陈力泉的面,大哭了一场。

是啊,人都有这样的一天,该结束的时候总会结束,但在生命最后消逝之时,却终归难免有那么一丝犹如刀割的痛楚,有那么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

他们有着再多的恩怨,毕竟是一起生活了五年,毕竟是师徒情深

这正是,莫说流氓无品德,流氓也有真性格,人生道路坎坷多,堕落本是形势迫!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