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象无常,五月初的天气突然朔风凌冽,乌云铺天盖地席卷未来,无底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平原,邺城郊外,承恩寺,一众僧人庄严肃穆的等候在门前,数不清的兵马涌入了寺庙,将可以站人的地方统统把守了起来。
马蹄如急雨,大地仿佛都在颤抖,一个长长的队伍远远的显露了庐山真面目。浑身铁甲的禁军骑在高大的马上,将两驾马车护在中央,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黑日、黑马、黑甲,前者驱策战马,后来者只见前人,不得视物。忽然,最前排的几个骑士勒住战马,马儿哀哀地嘶鸣一声,停了下来,后面的队伍也随着停下。队列直接排在了寺庙门前,一只手从里面揭开车帘,一个少年人从马车内踏出,踩在军士的肩上下了地。
宽大的衣袍是玄底绣金云纹,腰间的玉带流光溢彩,帝王驾临无疑。
淡漠的目光从一干僧众的面前扫过,僧众们纷纷谦卑的低下头颅,年近古稀的主持上前一步,双手合十道:“老衲参见陛下”
高纬远远的虚抬手,道:“免礼平身”
“谢陛下”主持退到刘桃枝身后,自觉让开正中央的位置,等待皇帝进入。
高纬看看身后,后面那一家马车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丝毫没有要踏出马车的意思。马车边上,几个小内侍焦急的不行,细声细气的和马车里说些什么,还是半天不见动静。
高纬微微皱起了眉:“宝庆?”静了一会儿后,车帘终于揭开了,一个头戴锥帽,浑身披帛的小女孩子提起前裾从车上直接跳下,惹得周围内侍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她绷着一张白生生的可爱小脸,甩开内侍宫娥走到高纬身边,气呼呼的,故意不去看他。高纬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两根手指捏住她元宝一样的小耳朵,提了提,道:“待会儿是重要的大事,你别光顾着胡闹,待会儿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听懂了?”
“哎呀,我知道了,嫂子和我说,你又和我说你别捏我耳朵,会长不高的!”高媛媛晃晃头,捂着耳朵不让高纬捏。
高纬好笑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谁告诉你的?明明是摸头才会长不高”高纬的左手又放在了她的脑瓜顶上,摸小狗一样。宝庆翻白眼瞪着哥哥,高纬撒开了手,低下头低声道:“先进去拜菩萨,走个过场,嗯?”
“我知道了”她看起来很不情愿。身边忽然缺少了一个重要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现在在和高纬闹别扭。高纬让皇后将邺城一些亲王家里的同龄郡主和宝庆一起玩,就是为了避免宝庆有一天想起这茬到时候找他闹,但是宝庆还是想起来了,皇后好说歹说,连哄带骗带教育,总算是让她消停了。
不过怨气还是有的,这几天没少高纬后脑勺看,几天前跟她说起带她出宫玩她也老大的不领情,嘴巴撅的可以挂油瓶,人小脾气倒不小。
承恩寺的大门恢弘壮阔,光是这门面就价值不菲,而承恩寺和白马寺还并不是邺城里最著名的寺庙。邺城在北齐时是我国北方佛教的中心,高洋建立北齐后,他极其崇拜佛教,邺城内外大量兴建寺院,城内有妙胜寺、雀离佛院、大慈寺、大兴圣寺,城外有大主持寺,庄严寺等著名寺院。排场一个比一个大,装修一个比一个豪华,一些寺庙的正殿,工艺之精美,甚至超过皇宫。
白马寺和承恩寺只是诸多寺庙内的一两个而已,高纬之所以选择白马寺和承恩寺,是因为这两个寺庙的住持都是有德行的高僧,在邺城名声十分好。
佛教在中国的传承时间并不是很悠久,但是颇有传奇色彩。一说是汉哀帝元寿元年,大月氏王使臣伊存向中国博士弟子景卢口授浮屠经,佛教开始传入中国,史称这一佛教事件为“伊存授经”。一说,东汉永平年间,汉明帝夜梦有神人全身金色,顶上有光,在殿前绕梁飞行。翌日问询群臣,学识渊博的大臣傅毅告知为佛。于是汉明帝遣使西巡,找回了两个僧侣,汉明帝为了表示欢迎,在洛阳兴建了一座佛寺,名为白马寺。
南北朝和隋唐时期,是佛教发展的巅峰,两汉之际,佛教传入的时间不长,流传的地区也有限,佛教信徒较少。后来由于大量的佛经被翻译使得佛教的传播越来越广,以及众多寺院的兴建和石窟的开凿佛教更是广为传播。佛教俨然变成了第一大教,发展了不少忠实信徒,其中就有萧梁皇帝萧衍。
晚年的萧衍接连遭受打击,开始迷信佛教,不但在都城里兴建五百多座寺庙,而且还差点几次出家做了和尚。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南朝佛教盛极一时,甚至压下了道家天师教派
不仅是南朝,北朝的皇室贵族也普遍迷信佛教,比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北魏时常兴建佛寺,雕刻佛窟,其奢华程度是要超过南朝的。
佛教之所以可以取得如此蓬勃的发展,其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佛教的思想迎合了乱世之中劳苦人民想要消极避世的思维,而且统治者们也需要那么一个工具来麻痹百姓的思想,便于操控。
在如今,北齐和北周时期,北周境内有寺庙一万所,北齐境内有寺庙三万多所,光邺城,就有近四千左右的寺庙。据昭玄寺记录的档案统计,北齐有僧尼两百多万,这是一个十分恐怖的数字!这个时候的北齐,也仅仅只有两千多万人口,加入佛门的就将近有十分之一!这个时候,僧众的发展是空前绝后的。
当然,佛教迅速发展壮大也与政策有关。在那个时候,不管南北,僧众都可以不用缴纳赋税,于是苦于被重税高压盘剥的劳苦百姓避入沙门,而且,在北朝,僧人是逍遥于法外的一类人,往往,人犯下了大罪,就会躲进寺庙里,不受法律的钳制。
所以,在这个时代寺庙地位崇高却又超然物外,手里掌握着大量的人口和土地却从来不交税,而且接受天下信徒的供奉,就像一只吞金巨兽,只进不出假如有一日将几万所寺庙也纳入掌控之中,那朝廷就可以增加一大笔的税收,高纬怎么能够放过他们呢?
高纬由僧众恭恭敬敬的请进了寺内,映入眼帘的,俨然是一座尺度雄大、空间宏阔、斗拱层叠的大型殿堂。以塔为中心,四面回廊,南北大殿,大气壮阔。
内殿内的墙上有许多飞天图案,栩栩如生,雍容华贵,衣纹皱折也是线条流畅,富于节奏变化。每一个典籍内的神明皆有描述,色彩艳丽,鲜明大方。光是这用料便不知花费几许。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高纬回望四周,轻声悠然一叹,看着这壁画,便能感受到一股魏晋遗风,那是时代的演化,是岁月的积淀就是,奢靡太过了一点!
说着,他苦笑的牵起嘴角,论寺庙数量,论僧众人数,北齐可是南朝的八九倍倍,有过之而无不及,百步笑十步?他把目光收回不再看。
那住持耳朵动了动,面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将宝庆的手掌握在手里,仔细观看,最后道:“殿下与佛门有缘,不如度入佛门吧?”高纬直接回绝了他,这个怎么能够答应呢?况且,之前告知他们的内容里也没有这一部分这主持想干什么?
高纬不由得警惕起来,那住持看了又看,连连道可惜,“殿下早年坎坷,蒙陛下照拂,才能平安长大,时也,运也贫僧看她手相,她先前原本该有一场病灾,如今却平安无恙,这是陛下的大气运庇佑”
老僧双手合十,认真的对高纬说:“殿下从前命途悲苦,大起大落,需要好好照料,否则易夭折,而且她”老僧深深地看了宝庆一眼,“也易克身边之人”
“老衲建议,在她二十岁之前不要出阁,在此之前带发修行佛法,或可涤荡一身厄运”
“不得与外人接触?”高纬问道。
“不不不,只要她每日念经静修,自然会平安无事”老僧连忙解释。
这才是原来的轨道嘛虽然高纬从来没有要宝庆带发修行,但是总的来说,结果都是他想要的。那,出了点差错,也不至于让高纬心里不舒服。
高纬谢过了住持,赏赐了一串紫檀木的念珠,让老僧给宝庆起了法号,点了慧根,便坐上车驾离开了承恩寺。
临走前,老和尚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陛下亦有大气运,普天之下,有陛下这般气运的,不过三人有朝一日,陛下必能称宗做祖建不世功业”
高纬心道这老僧真会说客气话,面上带笑,谢老僧吉言,最后听得老僧叹息道:“老僧别无所求,所为,也不过求陛下一件事”
高纬脚下一顿,问是何事,老僧道:
“贫僧不是为自己,贫僧活不过今年了贫僧,是为这天下佛门
这些年来,他们做的太出格了,早已不是佛徒,误入了歧途,但他们终归还是活生生的人命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僧只好腆颜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日后请陛下不要杀生太过!”
高纬的目光牢牢地钉在老僧身上,审视,杀心,不一而足,而那老僧始终谦卑的像一棵树,安宁的像一池水,让高纬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良久,方才道:“朕也不是一个喜欢擅举屠刀之人,只要沙门僧众本分守己,便不会刀兵临头”
老僧心满意足,双手合十,道:“陛下金口玉言,老僧谢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