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下起了细雨,盛夏已经过去,秋天的雨缠缠绵绵的,透着彻骨的寒冷。几架马车停在了宣武门外,马车上的人下了车,等到禁卫验明正身之后这才放行。马上就有几把伞撑在头顶上。南安王高思好看了一眼一边的高湝和高绰,作了一揖:“任城王兄安好,南阳王安好”高湝和高绰朝着高思好微微点头,互相寒暄问候了一番后,不约而同的排成一列,在宫人的指引下前往宣室殿。
这里面高绰的辈分是最低的,走的稍稍靠后一些,默默的听两个王叔谈天。
高思好一路喋喋不休:“我刚刚落脚,陛下敕封的诏书就下来了,惊的我呀屁颠屁颠的往这儿赶,隆恩浩荡,这谢恩的事真是一丝也不敢怠慢”、“我本以为这次伴驾只是来蹭蹭热闹而已,却没有想到陛下居然封我为大将军,也是意外之喜”
高湝默默的听着,微笑不语。这次总共有三位亲王伴驾,三个都得封高位,高湝被封为太傅,高思好则为大将军,高绰调入了大理寺同时也有许许多多的王族宗室子弟被调入禁军之中任职,宗室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用。这让宗王们脸上都有了喜气,纷纷表示力挺朝廷。
一向沉静寡言的高湝,因为这一年多来的仕途顺利,焕发了第二春,成为朝野炙手可热的大臣。高思好一边攀谈,一边流露处交好之意,高湝并没有给出明确态度,扭头看向故意拉下他们半步的高湝,笑眯眯道:“仁通终于初次打理朝务,感受如何?”
高思好这才发现自己无心之中冷落了南阳王。南阳王高绰与当今天子同一日降生,本来他才是长兄,但是却因为生母太过卑贱而贬为次子。此前一直默默无闻,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这次巡狩将他也带上了。虽然价值地位都不如任城王,但是也是值得结交一番的对象,说不定那一天可以成为一大助力
高绰长得十分俊秀,一身得体低调的王服,举手投足都是儒雅风流的贵公子的做派。此时听得王叔询问,他微微欠身,苦笑一声道:“不瞒王叔说,陛下这一道圣谕打了侄儿一个措手不及我就是一个闲散藩王,那里管的来这种事情”高思好细细听来,竟都是些诉苦之言。这让高湝准备好了的勉励话语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高湝深深地看了高绰一眼,意有所指道:“陛下将大任委托给你便是信重于你,你只需要好好干,不辜负陛下的信重就是了,其他的不需要有什么顾忌,陛下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这番话连敲带打,让高绰也红了脸,只得低头听王叔训示。高思好又不是高绰的正牌王叔,没有这个义务替他解围,一路听着高湝教育子侄,一边笑眯眯的看风景,但暗地里却是暗暗审视高绰。
高绰表现出来脾气似乎有些太过胆怯懦弱了,可是与他残酷暴虐的恶名丝毫不挂钩呀
难道是传言不符?高思好将疑惑埋在了心里,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身笑道:“行了,到了,你们的嘴也该消停了吧?”眼前便是宣室殿的大门。
换下了雨具,皇帝的贴身内侍出来说:“陛下正在听国子寺的博士授课,还请几位稍等”
高思好上前问道:“不知是那位先生得了陛下青眼?”
小内侍侧身看了看殿内,小声道:“是颜之推,前个月,可是得了陛下博学鸿儒的称赞,一直给陛下讲经”高思好和高湝等人本身也是学识渊博的人,一听便来了兴趣,“敢问今日颜博士讲的是什么?”
小内侍答道:“是陈寿所撰的三国志。”三人随后到偏殿等候。
正殿内温暖如春,颜之推跪坐在御榻下方三丈远的地方,手捧书籍,深情并茂的讲解经意。皇帝半卧在靠枕上,屈着一条腿,浓密的鸦黑长发散披,宽松的白袍露出小半片胸腹,显得很是随性。皇帝那一对凤眼微微眯起。不可否认,颜之推的水平很高,讲解也十分深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越来越没有听下去的兴致,好不容易等到颜之推讲完,高纬便道:“上个月,爱卿所讲的左传十分精到,但是今日”高纬顿了一下,轻轻摇头道:“并不是十分合朕的心意”
若是换作别人听到皇帝这个评价早就惶恐不安了,但是颜之推不一样,依旧是十分镇定,问道:“请问陛下对什么内容不满意?”高纬最讨厌上下级互猜心思,大多时候说话都很直接,于是道:“朕对于已经过去的那些风云变幻并不感兴趣,朕想要听的,是古今帝王的治国御下之术,爱卿可否与朕分说一二?”
李世民之所以说以史为鉴,在高纬的理解看来,是因为历史有惊人的轮回性和重复性,就像车轮一般。不管是谁,都可以在史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并吸取足够的经验教训。
史书就是任成功者粉饰的小姑娘,去掉真真假假的故事,剩下来可供揣摩思考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高纬之所以爱听博士讲史,就是为了学习纵横捭阖的帝王心术。
可是今日,他并没有太多的收获,心里有些小失望。
史书中的帝王将相,都是客观的、片面的,想要归纳总结出完整的治国之道可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就打比方说,人人都知道轻徭薄赋可以使天下安定,但是又有几朝几代、几位明君可以做到呢?
时代的情况不一样,轻徭薄赋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的。不同的情况应该有不同的治国手段。
高纬要学习的就是如何做好一个帝王。所以他找来了家学渊源、学识渊博的颜之推给他讲解。
颜之推听完皇帝的要求之后,陷入了沉思。皇帝没有问治国策略,而是问治国之术,这个道的涵盖可就太广了,政略、权衡之术等等等等,这些都可以称之为治国之术。颜之推沉默片刻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臣观史书,欲使国家安定,盖有强军、德政,二者缺一不可。作为君王,要亲贤臣,远小人,要临敌以威,更要教民以信要胸襟宽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这些道理朕都知道”高纬说,“这些是书上都寻得找的大道理,爱卿有没有新鲜一点的东西教朕?”
颜之推被问出了冷汗,作揖俯首道:“臣不知,请陛下指明方向”
高纬身子前倾,一只手搭在桌子上,食指慢慢敲击了两下,“方才,你所说的,朕有两点不同意,一,亲贤臣,远小人。朕以为,既要亲贤臣,也要亲小人。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觉得,这话不对,应该是疑人要用,用人要疑”
“贤臣固然要用,小人也未必就是一无是处,一个国家的朝堂上,不仅应该有皇皇正大的君子,也该有心思诡谲的小人。君王御下,本就是讲究一个相互制衡之道”高纬站起身来,踱步至阁门边,死死寒气扑入,“任何一方取得压倒性优势,这个国家就会丧失竞争力,从此止步不前。人人都道是小**国,岂不闻君子也会祸国?”
颜之推无言以对,又听得皇帝说:“至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觉得更是扯淡”
“陛下”颜之推大惊失色,身为经过正统教育的儒家子弟,在他看来,皇帝的这个言论简直匪夷所思。高纬冷笑道:“你觉得朕错了?朕反而觉得你们都错了,世人都错了曹孟德以猜疑著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从他嘴里说出来呵呵,这只是他为了招揽人才,说的场面话而已。人的心思很复杂为人君者,既要用臣子,也要防臣子”
“坦荡君子,朕要用,卑劣小人,朕也要用。只要有用,不影响到大是大非,朕可以不问过往,不纠对错观秦昭襄王与汉武治国,都是如此”颜之推呆楞楞的听着,仿佛许多从前想不通的东西豁然开朗了,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明白,他只能竭尽全力的记住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高纬不怕颜之推听到,颜之推是坦荡君子,身为史官,他不敢,也不会将皇帝的言论泄露出半个字。这些都是高纬这一年做皇帝以来的心得,在胸中积压了一年多,吐出来之后,很多模糊的领悟也忽然更加清晰了起来。
“抛开立场恩怨不谈,宇文泰,朕还是十分佩服的。”皇帝仿佛语不惊人死不休,居然夸赞起了敌国,“朕听闻,宇文泰曾遍访天下贤才,遇到了名士苏绰,于是宇文泰便向苏绰讨教治国之道,苏绰献上的计策呵,听来也是十分荒唐,总结起来可以归纳为用贪官,反贪官。”
“宇文泰当时十分费解,为什么要用贪官呢?苏绰回答说:无论是打江山,还是坐江山,都需要有人为你驱策,做你的鹰犬,要让人愿意为你卖命可是没有好处谁会替你卖命呢?西魏穷的叮当响,拿不出钱,那就只能给权让他们去搜刮贪敛了,他们有了权,就可以去搜刮民脂民膏,不就得到好处,也会为你卖命了吗?”
“宇文泰又问,贪官得了好处,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苏绰回答:你给了他权,就是给了他好处,为了维护他的好处,他就会拼命去维护你的权,这些人拼命维护你的政权,你的江山不就稳固了吗?”
颜之推眨眨眼,疑惑道:“可是臣不曾听闻过宇文泰和苏绰还有这样的奏对呀?”难道是他记错了?高纬笑着摇摇头:“朕也只是偶然听说,并不知道真假很多还是朕自己揣测想明白的”有一瞬,颜之推的额头上浮现了几缕黑线,没有史实皇帝还讲的跟真的一样,也是没谁了
不过,这是皇帝自己脑补的,完全可以将这段内容写进起居注里,供后人窥知这位皇帝的心性和真实面目。于是他顺着皇帝的思路问下去,“那既然用了贪官,又为何要反贪官呢?”
高纬就欣赏颜之推这样有眼色的,于是说道:
“用了贪官,就必须要反贪官。否则激起民怨,朕不能自掘根基啊。但是,贪官,要扶起来容易,要摁下去也容易。第一,天底下哪有不贪的官?官不怕贪,怕的是不听话。以反贪为名,可以清扫不听话的人,巩固权力。第二,官只要会贪,把柄就在朕的手里,他那里敢背叛朕?只有乖乖的当朕的狗”
颜之推眼睛瞪的像铜铃,他真是第一次听这么精彩的权谋,这就是帝王心术的恐怖?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联想一下祖珽这些人,可不就是被今上当成咬人的猎犬在养吗?
陛下不能明着办的事情,他们办,陛下不能明着说的事情,他们说,陛下一旦表露出某种心思,第一个摇旗呐喊的就是他们陛下可以用他们宰杀别人,也可以随时宰杀他们
颜之推感觉十分震撼,在儒家书本里那里可以看到这些?史官写史,向来都是春秋笔法,这种高深的权术,可以学、可以用,但绝不肯说出来。所以书里面尽是一些修身齐家治国的言论,今上的这一番话可流传千秋万世!这这一定要记起来!等到皇帝百年之后再拿出来整理编撰,只需春秋笔法稍加润色一下,一定会成为后世帝王争相观阅的必读范本!
颜之推的眼睛绿的发光,目光灼灼的盯着皇帝看。
高纬想了想,后边的话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来。
用贪官反贪官,看似不合理,实际并不矛盾。朕用你,也并不妨碍朕杀你,如果贪官太多,或者目的达到,已经不需要他们,可以拉出来杀一批平息民愤,祭起反贪大旗,让底下的民众认识到皇帝是圣明的、伟大的,不好的只是那些贪官,既可以消除异己,又可以填充腰包,何乐不为呢?
可是这些是不能说出来的,直接说出来,那他在后世历史上的形象堪忧呀
颜之推默默整理了一下皇帝今日的言行,准备下去归纳备注。高纬想起隔壁偏殿内还有几人在等候自己,旋即宣召高湝等人在正殿觐见。高湝、高思好、高绰按照年龄列好位置朝皇帝跪拜谢恩,高纬高居皇座,目光和煦又深沉的从他们身上扫过,在高绰的面前停了一瞬,渐渐移开,高绰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良久,皇帝方才开口道:“望诸卿,勿负朕望。”
“臣遵旨!!”
高绰亦步亦趋的出了宣室殿,望见黑沉沉的天空,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
风一吹,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高绰摸摸自己的后背,居然都被冷汗浸湿了。
今上刚才为什么要多看他几眼?
他的脑海中阵阵空白,高湝和高思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回身望过来,“仁通,还不快走”
“来了”
高湝皱着眉,“怎么了?”
“没,没什么”高绰的心气不太高。
高思好打着哈哈道:“大概是太久没有见到圣上,吓的不行了”
这就算遮掩过去了。
高思好面色如常,藏在袖子里的手也一直攥着,忍住没有发抖,“快回去吧,这天气可是说变就变的呢。”
这时候,纸伞上传来啪地一声脆响,高思好用指腹黏住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雹子,“你们看看,都下雪了”
“真冷。”
随后,炒豆子一样的响声在伞面上响起。
天幕间很快就变成了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