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撕扯着乌云,乌云又重新聚拢,在这片千里沃野上空奔驰咆哮,黑压压的,令人胆战心惊。接连两日的冻雨,之后是一夜的大雪,让晋阳一夜间冷到了极点。灯笼里的火焰也胆怯的沉默着,忽明忽暗的,随风摇摆。皇舆在宫内长长的甬道内穿行,高纬面沉入如水,食指轻轻的敲在膝上,刘桃枝隔着车帘小心的向高纬禀报情况,薄薄的雪地里踩下了长长的印记。
“今日早晨,安德王高延宗进了枢密所找城防图纸,被守在宫道的杨素给拦住了杨素问他要穿宫腰牌,他没有,问他要太宰或陛下手令,他也没有,他似乎又很急着要用,陛下您知道从前阁臣和枢密使们要入前殿办理公务都是要穿宫腰牌的,安德王刚刚升为副枢密事,这腰牌还没有打好”
刘桃枝沉着絮絮叨叨的陈述着来龙去脉:
“接着麻烦就来了,安德王已经是副枢密事,按理,这个时候是允许进入前殿的办公地点的。可是他没有腰牌,杨素便执意不准他进入这二人争辩半天,然后莫名其妙便在甬道前打起来了”
“谁先动的手?”
“是杨素。”
“哦?”高纬玩味的冷笑了一下,接着问道:“那谁赢了?”
“这个”刘桃枝语气一滞,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的关注点居然拐到这上面来了,他回忆了半晌,苦笑道:“这个臣拿下他们之后并未多加询问,不过看伤势来说,是杨素赢了。至于谁先动的手这个臣就不知晓了”
高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狠狠地一掌拍在腿上,抬头望向车顶,语气不耐,“这个杨素,朕刚刚念他救驾用功,他转眼就给朕捅出这样的篓子!”
“借着公务便利,公报私仇,他好大的胆子!”
刘桃枝默默的想,却不料皇帝还有下文:
“高延宗也是浑人一个!他没有腰牌发什么疯,非要闯进来?知不知道,这件事若是被有心人翻出来,他日后就是个死罪!这些日子,朕真是太放纵他们了,让他们个个忘乎所以!”
“此二人现在何处?”
“被段大都督押在宫门后跪着了。”
“太宰也来了?”
“段大都督听闻后马不停蹄的赶来,还说自己治下不严,已经在写折子准备上疏请罪了”
高纬想起今日是休沐,今年四海升平,入了冬之后,朝务并没有那么繁忙。很多跟随高纬前来的臣子都还未彻底在晋阳安顿下来,在驿馆和客栈暂住,高纬出于体恤臣子的角度,将早朝改为了十五日一朝,当然,公务还是要办的高纬现在想起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就是因为这帮混蛋太清闲,所以才总给他找这样那样的麻烦!
高延宗也就算了,打小就恶名远扬。杨素可是历来以识时务著称的呀,没想到胆子也那么肥!
皇舆到了内宫门口,下车后,一眼就看见了拥着黑羊羔皮袄子的段韶,此时干瘦佝偻的老人正精神抖擞的围着两堆雪转圈子,一边转一边指着其中一个破口大骂,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那雪堆动了动,似乎跟老人争辩了什么,老人更加愤怒了,要不是被几个士卒拉住,几乎就想要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高纬这才发现这两堆雪居然就是高延宗和杨素,雪太大,竟然都快把两人给埋进去了
刘桃枝刚刚想上前喝令皇帝驾到,被高纬一个眼神阻止,高纬还饶有兴致的走近一点,打算听一听他们说了些啥,便听到了以下内容:
“你是不是蠢?啊?没有腰牌,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入宫?不知道还以为你一心求死呢!”
“我已经是副枢密院事了,已经有通行前宫的资格了,他凭什么不让老子过去?”
高延宗之前跟杨素打了一架,打到一半就被刘桃枝带人拿下,现在正憋着一肚子火,梗着脖子道:
“他明显的就是公报私仇,刻意为难老子!”
段韶看看杨素,杨素侧脸上挨了几拳,一大片的青紫之色,绷着脸,闭目,跪在那里一言不发。高延宗身上挂的彩更多,被打出了鼻血,嘴角也让人给打破了,此时跟一头狼一样龇牙要咬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段韶把两人再那么一对比,越看高延宗就越觉得糟心
“你动手也就算了,打个像样点儿,老夫也好在陛下面前数数你的优点,可你打又打不过人家,现在跟老夫跟前牛什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高延宗立刻就不服了,惊怒加委屈,大喊道:
“什么叫我动手?是他先动的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枪杆子差点就戳我身上来了!他有家伙,我是赤手空拳!有本事把我刀拿来,大爷当场活劈了这厮!”
段韶一巴掌呼在他的后脑勺,斥道:“我让你大爷!”
杨素斜乜了一眼这一对不靠谱的正副都督,难以想象眼前这个像教育自家儿子、气急败坏的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段韶,原本在杨素的心目中,段韶是睿智的、严肃的,给人一种仿佛战无不胜的印象毕竟也是以一人之力支撑着高齐半个江山的人,身上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传奇色彩,杨素也一度用这个老人来激励自己,总有一日,也要成为那个层次的统帅挽狂澜于既倒,救万军于危亡只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要重新找一个新的人生目标。斛律光就很不错。
高延宗说的没错,的确是他先动的手,但高延宗若是识时务一点,别跟龇牙的狼狗一样颐指气使,他也未必就不能暂且忍了这混蛋。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屈辱的被俘虏的,今天发生这样的情况,也算是让自己狠狠地出了一个恶气。不过,打了高延宗可不是小事情,高延宗是高齐宗王,眼下听说又得重用,而他现在还不过是个小小的折冲校尉,就算有救驾之功,皇帝也未必就会偏袒于他。而段韶别看他骂高延宗骂的凶,一旦真的到了圣驾面前,要表明立场的时候,他一定是毫不犹豫撇清高延宗的。
这么想来,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些后悔了,他父子二人都为大齐所俘虏,为了生存这才做了降臣,好不容易刚刚看到点盼头,在高齐这边也算稍稍安定下来,有了前程,自己又忽然闯下了这样的大祸。他权衡良久,觉得自己这次多半凶多吉少,但愿不要牵扯到父亲。
“呦,这是在干嘛呢?”
高纬看了半天戏,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的踱步出来。
“吾皇万寿无疆!”段韶连忙作揖。高延宗和杨素也叩首,“陛下万安!”
高纬目光沉沉的从他们二人头顶上扫过,“安?朕怎么安呀?朕忙了一晚上,想要睡一觉,你们便给朕整出这样的动静来,朕还以为兵变呢要换成你们,你们安的起来吗?”
“臣等知罪,请陛下责罚!”
兵变?这个罪名可是要株连三族的!
在皇权面前,杨素和高延宗认错都很痛快。高纬心中嗤笑一声,只怕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瞧瞧杨素这眼神,再看看高延宗恨的咬牙切齿的模样,哪一点像是认错的样子?
“朕早就说过,朕最讨厌这些空话屁话套话!
既然你们都知罪,那朕来问问你们,你们有何罪?又该如何治罪?”
高延宗顿了顿,方才说道:“臣不该无腰牌、无手令闯宫!”
杨素也道:“臣不该与安德王斗殴,扰陛下清净”
“就这些?”高纬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一摆袖,先指着高延宗道:“你,不知礼法,大错虽不犯,小错却不断!先不提这次闯宫之事,你行事太过肆无忌惮,毫无章法条例!不按着规矩来!你知道这几个月有多少本折子是弹劾你的吗?堂堂亲王,居然与禁卫在宫道内斗殴,传出去简直要沦为天下笑柄!”
“臣知罪”高延宗重重顿首。
高纬转向杨素,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高延宗固然有错,只是杨素,你一个小小的禁军校尉,在未得实证的情况下,居然敢以下犯上!殴打上官,比高延宗还要恶劣!你该当何罪?”
杨素本来想辩解一番,就说自己是情急之下,忍不住这才出了手,但是对上皇帝的黑黢黢的眸子,他到底没敢把这个临时找的理由说出口,最后只得说:“臣知罪”
高纬心里怒气稍平,若是杨素胆敢再找借口,那这个人,便不能用了。
“下次做事,要稳重别冲动、别耍什么小聪明,这也许就会害死你的。”
高纬意有所指的说道。
手指紧紧的扣在雪地里,杨素一言也不敢发,刚才面对段韶尚且理直气壮的他,现在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
还好刚才没有辩解,不然他就死定了!
“来人!将高延宗杖三十,杨素杖四十!”
“高延宗除去副枢密事,降为郡王爵!杨素,剥去折冲校尉,念其救驾有功,免除一死,今日起,为太极殿值守!”
高延宗和杨素一起挨了打,双双送出宫去。高延宗挨了三十杖,现在痛的要命,趴在马车上哼哼唧唧的。想起杨素这厮居然也全身而退,肝火外冒,只觉得更痛了几分只是皇帝已经下了判决,他就不好再对杨素怎么样了,真是可恨!高延宗一拳锤在马车上。
“那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
段韶没好气的说道:“这只能怪你自己,太鲁莽。宫苑禁地,你以为是你的军营?”
“那小子就是借此摆了你一道,也亏得陛下看得明白,不然你以为就是三十杖那么简单?”
高延宗这下回过味来了,“陛下为什么维护他?”
“老夫也不知道呀,大概他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你以后别去招惹人家”
段韶回忆着杨素的一举一动,若有所思。随即目光又落在了他的伤处,“不好好趴着,还有力气说话,是伤好了?”他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拍在高延宗的伤上面,高延宗努力保持镇定的面色终于绷不住了,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上身猛地挺了起来:“干嘛呀!”
“看看你伤的重不重”
段韶一本正经的说,最后总结:
“还行,我估计再打上个三十棍都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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