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拂过,雪景下的夜色,有着几分孤寂和寥落,远远的,有寺院的钟鸣声回荡。
此时正是北齐武平元年的倒数第四日,皇城笼罩在节日筹措的喜悦之中。天阴沉沉的,雪一片一片的飘在屋顶的瓦上,这里靠近前宫,远远的传来三三两两的争论声音,应该是阁臣们在下班路上讨论公务,热闹的人声穿过夜幕前的风雪,隐约传来。窗户上糊着的纸被风吹的咔吱作响……
陈悦儿掌着一盏灯,穿过幽暗的藏书阁,手掌轻轻拂过书脊上的浮尘,一个老管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紧张地盯着她掌中的灯,生怕眼前这女子手一抖,或者风一吹,火星子燃到了书上面。
这里的线装书都是在将作寺今年印出的,用了最好的纸张,连上面的字体都是请大儒书写刻出的,珍贵异常,在外边有市无价,这里的书连国子寺和内阁的人都没有资格翻阅,属于皇帝的私人书库,为防火灾,对于灯火、炭火之类的严格管控,若不是眼前这个女子身份特殊,他早就让人将她轰出去了……
陈悦儿挑好了一本乐谱,面露喜色,“就是这个了,这是这个了……,没想到真的有。”
老管事瞥了书封一眼,道:“娘娘好眼力,这据说是早已失传的魏晋时嵇康的广陵散,是原谱印出,很是难得……”
“这么说,这里居然还有广陵散的原谱喽?”
陈悦儿欣喜地瞪大了眼睛。
老管事立马露出难办的神色,道:“这个嘛……,有的,只是被陛下收入私库之中了。呵呵,宫内有许多传说早已失传的奇珍,上到鱼肠、布工,汉皇御贡的龙泉,下到历朝名士、大儒、将相的墨宝……,虽然未见得比得上南朝渊源,但多多少少都有收录……”
“哦,”陈悦儿面上的失望一闪而逝,随后温婉地点头,“我知道了,我自去看书,冯供奉不必再管我了……”
“好,好……,娘娘请自便……”老管事唯唯诺诺的退下了。
书阁中央有一张文案,嫩红色宫装衣裙的女孩兴致勃勃地坐下,命贴身宫女端了水盆来,先净手擦干,再小心翼翼地翻看。这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生得秀气非常,红嘟嘟的唇菱角一般,额上画着精细的梅花妆,黛眉弯弯的,看着颇为讨人喜欢。
宫女坐在边上,看着主子这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心里可愁坏了,“……公主你来了之后就一天到晚泡在这里,到现在连陛下一面都没有见过,您不着急呀?”
“着急有什么用?或许是时机未到吧,陛下不得空也不一定,缘分这种东西,强求不得……就是皇后娘娘一个月也未必见上几次,没见突厥来的那个也是一面也没有见上吗?急什么?”
很古怪的,反倒是陈悦儿劝解起了婢女,她心里可一点波澜也没有,看着婢女着急,她勉强装出了一副跟着着急又没有办法的样子。
陈悦儿是南朝远嫁过来的女儿,乐昌公主,父皇陈顼欲图谋江陵,故而与北朝结盟,于是翻出了和亲的牌,众位长成的姐妹里,陈悦儿属于不上不下的,既没有才名,也没有很高的艳名,属于一般般的那种,扔到公主堆里面都找不到她,可是最后偏偏是她来北朝和亲……
谁叫她没有一个受宠的母亲呢?其他姊妹都有生母撑腰,父皇考虑了好几天,最后还是看中了她,把她送到北朝来了。来之前一众兄弟姊妹出来相送,假哭的有,真心实意相送的也有,其中倒是太子哥哥叔宝最为伤心,陈叔宝把自己宝贝的诗书琴画一股脑倒腾出来任妹妹挑,还一路送出了建康城到了长江边上,船起锚的时候她甚至还看见叔宝偷偷的抹眼泪……她也跟着大哭了一场……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婚姻,关系到南北二朝的结盟,父皇极为重视,便由不得她拒绝,“周国有军四十多万,人口近千万,又把控着江陵,实力强劲,朕欲取之,必要有一强援!高氏与宇文氏,世仇也,这些年虽然高齐大不如前,已然落入周国之后,可实力也在我陈国之上,若得此盟友作为牵制,我们就可以放心的夺取江陵,再无忧矣!”在天下大计的面前,一个并不十分受宠的女儿算不得什么。
陈悦儿是一个半月前来到晋阳,在经历过一段忐忑的日子之后,陈悦儿渐渐放下心来,尽管北朝的皇帝尚未腾出空子见她,可已经给了她一个名位,封为淑妃,虽然身份略低于突厥那个公主的贤妃,但也不小了,何况丈夫的后宫一共也只有三个女人,淑妃的名头也是很有分量的,还能再奢求些什么呢?
皇帝似乎是那种爱江山远过于爱美人的,整天埋头在奏折之中,对各地藩王、臣下进献的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们兴趣不大,但据说对皇后十分宠爱,据说是出身将门,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斛律光,她们没有来之前皇后就是宫内唯一一人,行完册封礼三日后她才见到皇后。
跟想象中跋扈、盛气凌人的形象不一样,皇后是一个很温婉可亲的女子,对于她的起居习性,桩桩件件都考虑周到,她似乎颇合皇后眼缘,皇后对她很满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开头她打量自己的时候随口点评了一句,“是好女子,就是还是小了点……”
她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细细琢磨,觉得皇后的意思是她的年纪太小了,皇帝不喜欢年纪小的女人吗?在她的认知中,男人都喜欢小女子,十二十三岁便嫁人生子的也大有人在,于是她又迷糊了……
但不管怎么说,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嫁给谁她虽然做不了主,但以后不管能不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她都决定要活得开心,她其实是很随遇而安的性格。已经嫁到北朝来了,往后就只能……认命吧……
她心思乱如麻,哪能再听一个人在耳边唠叨?于是轰走了话痨婢女,省得她叽叽喳喳的。
灯火下,少女的手托在腮上,桌角一灯如豆,摇摇晃晃,书架沉默着投下阴影,雪幕之下,一个个阁楼之中的灯火显得极有意境,有脚步声从楼梯那边过来,节奏舒缓,很稳健,她刚刚要抬头,有声音传过来:“这里没有人看管吗?”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少年未脱的稚气。
专心致志的陈悦儿吓了一跳,急急站起身来,一个身量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阁门处,微光映出了一张少年的脸,见到她在那里发楞,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你是这里的管事宫女?”
我就那么像一个小丫鬟吗?
被当成宫女的淑妃娘娘心里有些委屈,但还是下意识站起身来。
“这位公公,您是?”
那“公公”脸色似乎有些古怪,顿了半晌,道:“来拿书。”
陈悦儿松了一口气,“能说说是什么书目吗?”
“墨辩注”
她刚刚想走,又停下了脚步,“这书是陛下要看的吗?”
“……是。”
“那要等一会儿,这书可不好找呢……”有人来取书,自然是皇帝的身边人,陈悦儿不疑有他,提起裙角上了第二层藏书阁,那少年怔了一下,跟着上去了。
一边走,那女子一边说,“好像在左排第八架……第八架,啊,找到了……”她取出书,拍拍上面的灰尘,道:“墨经文辞简奥深晦,字字精严密切,不可游移,改一字,或增减一字,则意义完全不同,而且现在看来,许多古注都失传了,若是要细细研究,还真是令人头疼……。皇帝怎么爱看这个?”
“大概是忽然感兴趣,翻翻而已……”
少年翻开扫了一眼,拍了拍,道:
“这是听说还有一本司马彪注释的,你也能找出来吗?”
“嗯……,行……”
不到一刻钟,那女子便又找出了一本,“你看,是不是这个?”
少年心中讶异,面上却一派平静,“这个藏书阁里的书你都记得?”
“看过了就记得,没看过便记不得,这个藏书阁好大,我逛了快两个月,只是翻了个大概罢了……”女孩蹙眉,苦恼地说道:“而且还不许燃火,可废眼睛了……”
“原本以为你能识字便是不易了,没有想到你记性倒是不错……”
确实,宫内人识字的不多,有这般记性的就就是那些考举中榜的读书人也难以寻到,冯老太监什么时候找到这么个宝贝?他沉吟了一会儿,“很诚恳”的夸赞了一句。
那女孩儿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嘴角牵起一抹强笑。
感觉这个小内侍的态度严肃的要死,连夸人都夸的凶巴巴的……
就算是皇帝的身边亲信,也不带这么横的吧?
那人低头翻书,全神贯注,陈悦儿见他脊背挺直,仪态十分端肃,微弱的灯光下看十分好看,身上的黑色锦袍连褶皱也没有多少,微微蹙着的眉十分锋利挺直,睫毛居然比女人的还长,给深潭似的眼睛投下一片阴影,看上去更加严肃了……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白瞎了这张脸……
这一刻,她是这么想的。
“你好像有意见?”察觉到女子微妙的心理活动,他微皱着眉,一丝杀气露出,威风凛凛,吓得她一哆嗦,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公公可是陛下身边的人……”话一说出口,她便恨不得掘开一道地缝钻进去,好歹是堂堂皇妃,居然被一个小太监吓成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了……
他沉默了很久,“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
藏书阁下,一群人在门口伫立,等到少年从里面出来,一个内侍便急急忙忙为他披上了大氅,“陛下,您该回宣政殿处理政务了……”马上有大伞撑在他的头顶。
“小路子……”少年忽然唤到。
“奴婢在。”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路冉一眼,只见他一脸谄媚的笑容,看上去真是又怂又娘……,他顿了许久,到底没好意思将心中疑问说出口……
那里像了?岂有此理!
“没什么,一边去。”高纬一脚踢开了他。
看来朕得蓄须了……
高纬摸摸自己的剃光的下颌,默默的气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