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的战书转达至吴明彻所部之时,石梁城的攻守战已经进入了尾声
至此,王琳谋算可谓精巧准确到极点,齐将可朱浑道裕依仗孤城据守已有一月有余。
在此期间,虽然陈军一路高歌猛进“收复”周遭城池,但各州郡齐军也竭力抵抗,让吴明彻在外布防的部曲兵众们损失惨重,这才有了石梁城下久久不能推进的僵持之局。
经历过几场攻防恶战之后,石梁城乃至整个泾州之内已是满目狼藉,农田、民宅都遭到了严重破坏,甚至就连几座邬堡也被拆除。
吴明彻率军进入石梁的时候,只见野火遍地,耸立的塔楼都多被推倒横在地上,可朱浑道裕的脑袋早被砍下挂在城门口,睁大着一双眼睛瞪着源源不断入城的陈军四处都是死尸,可见此前的战事之激烈。
但攻下石梁并未给吴明彻多大的振奋,反而让他有些心事重重本来石梁他是预计要不战而克的,但战事居然拖延如此之久,也大为出乎他的意料。
此战之中,不但淮南军民反抗之意坚决,多线作战的陈军也开始暴露出一些严重的弊端,兵力不足,粮草不足,打击范围太深太广,兵线太过分散,时有将官纵容士卒劫掠,激起民愤。
诸如此类。
这些事情如果只是一两件,那么还不足为虑,但随着王琳以“空间换取时间”的策略慢慢奏效,这些弊端就开始集中爆发。
诱发这些事情发生的首先当然是外因:
从十六国乱世再到南北乱世,淮北淮南都是南北两朝战争爆发的集中地区,边鄙之地当然民风悍烈,也有不少豪强盘踞在此。
且说王琳昔日所以能割据淮南投北,这些人没少出力,比如王琳的岳家裴氏一族,这些人在北齐朝廷这些年的拉拢下来,渐渐淡忘了南朝,而心向北齐。
陈朝一路攻取淮南大城,要扫清周边之际,便遭遇了这些人的顽强抵抗。
吴明彻的中路军人众并不多,只三万余众,算上民夫、辅兵也不过五万余人。
打下了城池要安抚地方豪强、民众,又要分兵驻守。
如此分摊下来,即便陈军再如何精锐、将帅参划的再如何稳妥,也难免捉襟见肘。
先是两月前,吴明彻正与长孙洪略对峙之际,江北一乡豪打出北齐朝廷的齐号,率乡众五千人攻打瓜步,被任忠平灭再是二月初旬,和州官吏接到贺若弼书信,降而复叛,又被韦载率军平定数路大军,除却任忠那一路还算顺利之外,连黄法氍也不得不为汝阴、北陈等地的“叛乱”来回奔波,免得大好局面被再度搅乱。
另外,由于南朝国力不足,暂时无法将大战所需的物资运输到位,各路大军的军资、钱粮一半多只能自行补足,各路主帅也为此绞尽脑汁,其中也少不了烧杀劫掠。
陈顼北伐,打出的旗号是收复故土,然而他们却以一种这样的姿态来到淮南,不得不说,让人感到悲哀和荒谬。这注定会造成许多后患,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民心向背!
北齐经营两淮期间,重视发展民生,加强了对两淮地区的掌控。几年发展,颇有些净土的味道,一度成为了北齐粮仓所在,而南朝大军大肆北来,时有烧杀掳掠的迹象,使得江北地区遭受了严重破坏时至晚春,早已经过了农时,许多地方甚至连秧苗都未来得及播种,今年的收成也就可想而知,百姓心中的怨愤之气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也是陈军后方叛乱不止的根本症结所在!
吴明彻虽深知陈军种种做为的弊端,却也无可奈何。
一方面,陈国确实不能及时保证粮草辎重运输及时,自古以来,讲究一个兵马未到,粮草先行,陈军要快速推进,“取之于民”乃是必然之事
另一方面,自古皇帝不差饿兵,在这个时代,你指望一支军队在物质欲望无法满足的情况下,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全心全意为了人民”,那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其将会导致的后果,必然就是军无战心,甚至兵变!
对此种情况,陈军将帅不能不约束,却也不能约束的太严,这就导致了一种恶性循环,他王琳一日不覆灭,淮南一日不全部落入陈国的手里,就别想后方会消停。
故此,兵力分散是难免的,后劲渐渐不足也是难免的!
吴明彻所以没能迅速拿下石梁城,原因也便是在此处。
为此,吴明彻专门做了补救措施:暂时分散开兵力来,让长于内政、后勤的韦载去平息后患自己在石梁城下猛攻,明明坐拥两万精锐,却并未直接动身北上,也正是出于此种考虑。
貌似一切都很正常,都在按照原计划向北推进,韦载迟早可以平定后方,稳住陈军粮草的运输线,他也一定可以攻下石梁,夺取泾州全境,但偏偏是在萧摩诃这一环出了差错!
钟离、嘉山,数场大败,萧摩诃七千余士卒,得已南返者仅不到两千,这是他叩关而入淮南以来,遭逢过的最大惨败!
此时,王琳的那封战书正静静地躺在案牍上,吴明彻摘下了头盔,站在大帐中央,身上衣物早在入城之时便被雨水、泥污弄湿弄脏却来不及更换,周遭各级将帅也是一样的形容,几乎是厮杀刚毕就被吴明彻传唤过来,人人正经危坐,气氛有些紧张吴明彻在众人注目礼面前转了两圈,方才斟酌好说辞:
“王琳邀我决战,你们怎么看,此时决战可否?”
这话说出来,语气虽然还算平淡,但在座所有人都知道话里的含义所在,故此,帐内中路军诸将,自程文季以下,俱皆变色。又过得半晌,程文季才捧拳慎重道:
“王琳,奸诈之辈,却又素来果决,他说要决战,也许是真心求战这人先是料定我们不能立即北上,以石梁城做为拖延,慢慢积蓄力量,养得兵强马壮,找到时机便要一战功成。”
“我料也是如此,十万大军,他还真吹得出来,他要是有十万大军,早就一股脑杀过来了,还会邀我北上决战吗他是想利用嘉山之险,跟我打消耗战,把我拖死在池河边上!”
吴明彻点点头,接着又问道:“那依你们所见,王琳他会怎么打?”
吴明彻举目望去,诸将都是面面相觑,并无一人作声。
吴明彻目光微嘲,神色淡淡道:“你们中不少人曾是他的下属,老上官的打法是什么样的,你们居然都不清楚吗?不用怕,说的不好我又不会怪罪你们,直说便是。”
还是无人作声。
吴明彻环伺一圈,眼睛落在萧摩诃身上:“元胤,你跟王琳交过手,你觉得此人战法如何?齐军到底战力如何?”
萧摩诃身上脸上都被白布包扎,听到吴明彻传唤,当即站起身来,拱拱手艰难道:
“王琳其人,外示奸猾,其实内里再稳妥不过,我以为,他在池水之畔严阵以待,诱使我军与他对线,背后实际大有文章,暗藏杀招我军将士一定要严查周边,不可使王琳有机可乘,主力缓步前推,还得有一支偏师掠阵,游击打援,这样才能稳妥。”
吴明彻早知道王琳是一个怎样的对手,虽然并不认为萧摩诃在军政大略之上比得过他,但萧摩诃毕竟最近才和王琳打过仗,对于王琳,萧摩诃的感受应该最为直观才是,因此多少还是听进去了,正抚须思量之际,忽然有人作声道:
“我觉得如此恰恰又中了王琳下怀,方才萧将军也说了,王琳外示奸猾,其实骨子里再稳妥不过,硬仗、诡仗都会打。这样一个王琳,怎么会指望把全部家底放在城池都没有一座的嘉山和我们对耗就能赢?”此人正是前不久带着萧摩诃杀出血路的陈国悍将周罗睺,只见此人眯起眼睛,言语凿凿道:“他的指望一定是池河,这才是他要做的文章!”
吴明彻不甚了解周罗睺,但也时常听闻周罗睺文武全才,上回又几乎是单枪匹马救回了萧摩诃,心下倒也有几分重视,只是在听完他的全话之后,吴明彻不由得哑然失笑:“池河?你且说说看。”
“池河遮护钟离、马头城,联系济阴,过淮水直通盱眙,这一片,同属淮河水域嘉山正是池水上游啊将军,他占住嘉山,一方面,以钟离、马头城为后方基本,一方面扼住池河,以池河为纽带,将济阴、盱眙防护纳入掌中。
“看似阵线过长过于松散,但他们之间是相互关联的,王琳为这一战煞费苦心,小到人心揣摩,大到军力调度,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筹谋布局,嘉山只是他基本盘的一点,他的目的就是要将池水周遭做为我们两军角力的一个面,只要我们陷入局中,他就会一次次的加重筹码,最终把我们逼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众人哗然,纷纷面上惊疑不定,吴明彻只神色淡淡地捋着胡须,说道:
“你说的虽然有理,但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词了?没有人可以操纵那么大一个局,钟离、济阴、盱眙,横跨太远了再说,你讲他以池水为纽带将济阴、盱眙也控制住合力拒我,这也不太现实王琳不是傻子,他不会不清楚,池水如此窄、浅,我要渡过去是很容易的,就更别提掐断这条所谓的纽带了。
”你的意思就是我不该去应战了?”
“我非是此意,王琳把我们逼到这一步已经是非打不可,可是现在是春汛呀将军,”周罗睺骤然说道:“大雨下了好几日,看样子还会再下好一段时间,这池河再浅,它也是会涨的呀,若我们面对的不是能淌过的河水,而是一条汹涌湍急的大河,我且问一问将军,我们的水兵在那里,我们的大船在那里?”
吴明彻楞在原地,一时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