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声是从祭坛之后的树林里传来的,玉和一步步走了过去。
层层碧木之后是个破败的亭子,可以俯瞰天符门全景,更能将下方祭坛周围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元慎受了伤,被束身诀所束缚,身上都是血,勉力靠着亭柱坐着,他默默看着她走过来,宛如在看个陌生人似的。
是了,她方才用了那样阴毒的法子,比之妖族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被修界所唾弃。
元慎旁边站着一人,着墨黑华服,肌肤苍白如雪,眸色深如暗夜,眼尾上挑拢着嗜血的寒意,一颗褐色泪痣泫然欲泣,宛如深渊碧浪、地狱红莲,他声音低沉,仿佛想诱人堕入地狱,他对元慎道:“看吧,这就是你的师父,是不是发现自己从来没了解过她?她手中那截,叫阴萝枝,可安亡魂,束发那条,叫缚神练,可束妖力及仙力。哦,对了,你每日里唤着她师父,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她叫玉和,是不是从来没听过,呵呵,她可是我妖族已故左使玉霄的掌上明珠呢!”
是夜惊川,玉和问:“你想干什么?”
夜惊川笑了笑,薄唇殷红如血,他道:“阿和姐姐,我吹的曲子好听吗?”见玉和不理他,又道:“我早就说过,想与你一起,称霸三界。”
玉和道:“我没兴趣。”
夜惊川很难过的样子,他道:“你就是这样,唯独对我不好,当年在妖界,你与临渊,总爱吹这曲子,你们一人吹玉笛,一人吹排箫,默契极了,我这吹萧的算什么呢?可有可无罢了,现如今,你还是不愿与我为伍,可你明明,也是妖族。”
玉和指了指元慎,对夜惊川道:“我们这一辈的恩怨,不要牵扯到旁人,你放了他。”
夜惊川笑道:“恐怕不行啊,你这个好徒弟,杀了我的右使,又折了我的左使,我的左膀右臂一下子都断了,他只能拿命来偿还。”
玉和举起清色,不做废话向他攻去,夜惊川也未手下留情,他手段毒辣,所修习的全是妖族禁术,与半神之力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玉和受了伤,两人只是打了个平手。
夜惊川道:“阿和姐姐,你想过没有,他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你今日救他回去,也修不了道了,这百年来,修界不追杀你,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我替你守住秘密,是念着往日情分。可你这弟子,将我得罪了个彻底,我怎么可能饶了他。”
玉和道:“若非你放任手下胡来,天符门何至于灭门,他不过是反击罢了。”
夜惊川笑道:“你看,其实你与我是同一种人,都要算一算得失利弊才行事,只不过,我不论善恶,只论得失,他惹了我,哪能善罢甘休。阿和姐姐,我是真心想招揽你,这样吧,你若肯回妖族,我以左使之位待你,权同副君,也能放他回去,如何?”
玉和怒道:“休想!”
夜惊川眯了眯眼,眸中森然:“今日,你若想保他,就归顺妖族,若想继续修道,就将他交我处置。”
玉和道:“他是我的弟子,我不会不管他。”
夜惊川向她攻来,她也持清色迎上,双方都是毫不留情,招招直击对方最为薄弱之处,整个天符门被夷为平地,怨灵们虽被阴萝木所镇,此时也被余威伤到,痛苦不堪,百鬼哀嚎,宛如地狱,红莲业火铺天盖地,鼻尖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她刺穿了夜惊川的胸口,也被他重击一掌直直往后飞去,她砸在地上,吐出血来,拄着清色起身,见夜惊川捂着胸口靠在树下,笑得悲惨:“你是想与我一同赴死吗?”
玉和咽下喉中腥甜,道:“你放了他。”
夜惊川叹了一声:“你还是这样喜新厌旧,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微不足道吗?”
玉和道:“我们这样两败俱伤,不值得,你已经做到妖君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夜惊川苦笑:“是啊,还有什么不满足?”最终还是解了元慎身上法咒。
玉和一步步挪过去,向元慎伸出手来,见他一双眼里都是质疑和愤怒,她的心脏宛如被硬生生刺了截冰刀进去,冷极痛极,今日之后,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妖孽,必定不会再认她了,道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或许,他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她一把将他扯起来,撩开衣袍,万幸没有尸毒痕迹,可此处鬼气森森,她不放心,取了丹药递给他,他却不接,递到他嘴边,也不张口,她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服下,随后拉着他一步步往外走,手持阴萝枝,亡魂莫敢近,直到出了天符门,见外头天色将明,晨光熹微,身后再无追兵,才放下心来,身上痛极,脚下再无半分力气,回头看见他安好,勉力支撑的身体一下子就软倒下去。
***
元慎是知道玉宵这个名字的,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个人似乎是突然出现的,有人说他原本是个隐世的散修,也有人说玉霄是异族,此人法术超群,天资卓绝,容颜倾世,有一句话形容他:“玉霄飞练,郎绝独艳”,可见其容貌风采之盛,传说他风流多情,三界之内,无论是凡间的姑娘还是妖界女妖,甚至还有女修,无数女子为之倾倒,也不知怎地,他爱上了个凡人,凡人寿数有限,为了给妻子续命,他创下长生阵,投靠了妖族,帮着妖族屠戮四方,害得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传闻说他有个女儿,妖君专门为他建造了一处居所,用以安顿他的妻女,他将她们保护得很好,没有人见过她们,后来,他的妻子死了,女儿不知所踪,他亲手毁了长生阵,引发两族大战。当时玄清师祖担任昆仑掌门,他的二师伯、三师伯、七师伯战死,其他仙山更是尸横遍野,这是一段修界血泪交织的历史,长生阵更是修界人人皆知的禁忌,元慎自己,也是引以为戒的,可他没想到,他的师父,竟然与此有关,他看着她凭借一段枯枝安抚数千怨灵,又解下束发丝绦,倾刻间,势不可挡,更将阳十军折磨得生不如死,那条丝绦,他是见过的,一直以为是什么极为厉害的法器,没想到竟然是缚神练,夜惊川告诉他,他的师父,名叫玉和,是玉宵之女。
玉和,玉和,他一直唤她师父,在凡间的时候,她化名许论坤,他唤她先生,后来,到了昆仑,弟子们尊称一声清云长老,长辈们唤她十一娘,他还以为这便是她的真名了,却没想到,这也不是她的名字,是啊,仔细想想,哪有人会以排行做名字的,他对她,真是不了解。
他眼睁睁看着她来到他跟前,对于夜惊川说的话没有一句反驳,难不成她果真是玉霄的女儿吗?
细细想一想,其实有诸多疑点,两人认识二十三年了,他做了她二十年的徒弟,她的容貌没有一丝改变,先前,她说那是因为修炼了驻颜法术,可在她目盲那十年,他日日侍奉在旁,她未曾有一日修炼驻颜术的,还有,她识得上古道文,知晓极乐岛的事,且能破解长生阵,同为昆仑人,连掌门师伯都做不到,这么多的疑点,他从未追究过,如今一想,他对她真是太过信任了,可她,怕是从未对他坦白过,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还有多少不堪往事被隐瞒,他不敢去想,心底的怀疑止不住生根蔓延,狠狠抓进每一寸心房深处,有一种叫猜忌的东西长成苍天大树。
她身受重伤,却给他喂了丹药,一把拉着他离开,他心中百味杂陈,若她是潜伏在昆仑的妖,那他是不是该杀了她,可她是他的师父,他又该如何?
掌门师伯曾让他立誓,若她有异动,必诛杀之,他一直不解,如今看来,就是这个缘故了。
可也是这个女子,十七年前,修界与妖界再次大战,昆仑阴阳八卦阵破,她以一己之力修复大阵,护卫修界,又怎么能称之为妖孽呢,可真论起来,玉宵造下了孽,她不过是还债罢了。
出了天符门,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发现她脸色惨白,浑身是血,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却连手心,也是黏膩鲜血,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他慌忙接住她,一探脉才知道她身受重伤,又中了尸毒,那瓶露魂练成的丹药,也只少了两枚,心中那些猜忌和愤怒一下子枯败,她护他至此,他哪能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