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贺其施一身御医装扮,面上覆着白色帕子,肩上跨了个大医箱,低眉敛首跟在队末,随左沐昔他们向医舍行去。
街上店门紧闭,没有一个行人,一阵寒风过,腐尸的恶臭味裹着烧焦味涌入鼻端,吓得不少御医变了脸色。
待走近一大片临时搭建的医舍,贺其施才发现,整个锦州城,早已变成了地狱。
到处只听见呻吟声、哭泣声,只见侍卫从医舍里抬出一具具尸体,十余丈外,烈火正浓,那些尸体扔进去,瞬间腾起一股青烟,盘旋在上空。
好似那些魂魄对世道的惨烈依旧愤愤不平,久久不愿离去!
贺其施随众人进到里面,发现医舍被隔成了一个个小棚,里面只容十个病人。
这样的小棚就有几百个,从城内请来的郎中压根儿忙不过来。
再则没有对症的解药,只能眼睁睁看着病人一个个死去。
赶来的御医一刻都没有停,卸下医箱,开始查看床榻上的患者。
贺其施也立即加入,经过左沐昔,朝前行去。
下一瞬,只觉手臂一滞,她下意识转身,便看见左沐昔抓住了她的手臂,满眼不可置信!
她怎么出现在这里?
怎么这么大胆?
左沐昔没有松手,将她拉出了医舍,斩钉截铁道:“戈山,立刻将她送出去!”
身后的戈山此时才发现面前的小个子御医,竟然是贺四小姐!
别人都想方设法向城外逃,就连知州王升发都逃了几次,被他抓了回来。
她倒好,一个弱女子,竟是众目睽睽混进了城。
这份不怕死的胆识,确实不容小觑!
对主子的这份情意,非常人可比!
想起天子的赐婚,戈山心里只叹可惜!
“我不会走的!”贺其施发现被识破,想也不想抱住了左沐昔的胳膊,皮猴似的缠了上去。
左沐昔身子一震,心里惊骇莫名,“打晕了,送出去!”丝毫没有退让!
“你敢?”
贺其施怒吼出声,瞬间惊动了不少御医。
那王御医出了医舍,认出面前缠在左沐昔身上的正是那城外见过的贺四小姐,心里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小姑娘,先是救流民于城外,施粥,施药,今日又潜入锦州城,这份生死不畏的胆识,着实令人惊叹!
喜的是,她接触了那么多疫症患者,救治方面经验丰富,有她在,绝对好事一桩。
可是,眼前这一幕,到底什么情况?
那左沐昔已经和清平郡主订了婚,但眼下他和贺四小姐的亲昵,可比平常友人之间要亲密得多。
眼下众人立即脑补了一出贺其瑾为了情爱,不顾生死追随左沐昔的戏码,看向贺其施的眼里,满是同情和不忍。
贺其施脑中灵光一闪,眼泪簌簌而落,伸出了袖子,露出手腕,一串疱疹明晃晃杵在众人面前,吓得一侧的御医连连后退。
左沐昔满眼震惊,一时心痛难忍。
她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待在闺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相夫教子,顺遂一生。
却遇上了自己,硬生生被牵扯进复杂的朝局,一颗心被自己伤得千疮百孔。
如今,这个傻丫头,连命也快保不住了!
也好,她去了,他便随她而去!
他用下辈子,下下辈子,去偿还给她!
……
左沐昔满眼缱绻,替贺其施拉下了衣袖,又取出藏在怀中的锦帕,替她拂干脸上的泪痕。
所有的动作,极尽温柔,好似正在擦拭一件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好,我陪着你,一起生,一起死!”
一侧的戈山心里大惊,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主子浑身散发出的决绝——
贺四小姐一旦倒下,主子绝对不会多活一刻!
众人无不动容,就连那王御医,看向贺其施,面上都带上了慈色,这样的傻姑娘,世上不多了!
贺其施淡淡一笑,“好,那我进去忙了!”转身进了医舍。
每走一步,贺其施的心便往下沉一重。
入城之前,贺其施支开冬梅、春兰,在胳膊上画上了疱疹。
前世,随侍赵廷啸左右,有时外出潜伏,需要一些伪装,她便学了些皮毛。
手臂上的疱疹为了防止被左沐昔识破身份,强行送出城,而作的应急之策。
可方才,左沐昔看到她手臂上的疱疹,先是震惊,而后是心痛、自责,接着是一脸释然和决绝。
只能说明,他已经染上了疫症,就连身侧的戈山都瞒过了!
如今整个锦州城,只有他一人坐镇,丝毫不容松懈。
可没有解药,他又能强撑到几时?
锦州城向南不到二百里,便是南疆,接壤的南昭日日滋扰。
内忧加外患,实在令人忧心!
赵廷啸站在山巅,瞅着远处的密林愣神,一侧的吴用知道,过了那道密林,便入了南昭境内。
吴用瞅了眼赵廷啸,满心疑惑。
贺其施潜入锦州城前,留给他的信里,让他多留意赵廷啸。
赵廷啸虽然算不上光明磊落,但领军打仗,保家卫国,绝对不会有二心。
贺其施此言到底何意?
不一会儿,一个将领领了个南昭人装扮的男子走上前。
那个人躬身一礼,“启禀将军,南昭国近日有异!”
赵廷啸和吴用对视了一眼,只听那男子道:“前几日南昭浴水节,国人齐聚街头,庆贺节日,次日就出现了好些发冷、起水泡的患者……”
赵廷啸大惊,鼠疫已经传到了南昭?!
这一次,天下要大乱了!
***
处理完手上的政务,左沐昔抬首一瞧,夜色已深。
他唤来了戈山,“她可有回来?”
戈山摇了摇头,“贺小姐遣走了轿子和护卫,如今还在医舍!”
左沐昔立即起身,赶了过去。
他身上的疱疹起了没几日,时不时会出现眩晕,夜里总是发冷,难以入眠。
她倒好,无事人一个,这么操劳下去,估计连一个月都撑不住!
等他赶到医舍,便看见贺其施坐在灶间,身侧一溜煮了十几个药罐。
她正俯身,一一揭开盖子,尝一口,便在手边的纸上记着什么,一脸郑重。
炉火映红了她的脸颊,额上沁出了汗,一身御医的服饰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左沐昔好似看见了一个妇人正在灶间,为晚归的相公做饭。
他眼里一热,抬脚进了里间。
贺其施看见他,换上了笑脸,递过来一碗黑黑的药汁。
“我刚才喝了一碗,你也喝一碗,强身健体!”
她瞅了身后的戈山,淡淡一笑,“戈侍卫,也有你的!”
“多谢贺小姐!”戈山躬身一礼,比平日恭敬了许多。
贺其施面上一愣,便看见戈河匆匆走了进来,“启禀主子,城外大半夜来了个老头,姓齐,死活要进城!”
神医齐叟?!
左沐昔、贺其施面色大喜,锦州城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