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首辅死了,但张江陵没死。
为何?
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所以,张首辅死了。
张首辅不是死于站队失败,更不是受党争牵连。
而是那位,想要他死。
君相,是一对复杂的矛盾集合体。
之所以复杂,源于君臣之道;而矛盾则在于君权与相权之争。
当廷议以敕令传达至八荒四海时,大靖举国上下为之哗然变色。
上下人心惶惶,左右忐忑不安。
看不清形势的,一咬牙、一跺脚,就彻底投了萧党阵营。
也有人想开了,在他们看来,这世上钱再多,娇妻美妾再美,可没了身家性命,一切都将是过眼云烟。
人家党争关他们屁事,瞎掺合啥啊,争赢了不过头上紧箍咒更紧了,争输了连个倾家荡产都是轻松的,什么流徙啊、贬谪啊、罢官乃至抄家灭族都有可能。
所以,人心与大势,看似惶惶不可违逆,实则只要掌握身侧三尺之地,便可万事无忧。
尤其是某些人的身前三尺。
但不管如何,张江陵倒了。
或许是他这座山太高、太重,也太令人窒息,亦或许是升米恩斗米仇,也或许是‘君臣’之间的俩看相厌,当然,更多的则是嫉妒、害怕、恐惧以及煎熬,让不少人改弦易辙、‘弃暗投明’。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最终,在萧党、保皇党以及部分原张党的合力推动下,他最终倒了。
这个大靖廷臣第一人,张相张江陵身败名裂。
还被夷灭了全族。
时光回溯,旬月前。
天下纷争始现端倪,先有佛子东来,莅临晋州白龙寺,以观摩镇压于塔寺下的‘魔徒’,后有燕京玉虚观萧晗宸巡视东南诸道观,群雄齐喑,江浙玄门噤若寒蝉。
适时先裹挟江东仕族与大靖对抗了三十载,后又花了二十年将其铲除干净,并鸠占鹊巢的前燕余孽终于彻底掌控了大靖以南,并于正月初一正式立国建祀,是为‘大阎’。
因前燕喜赤尚红,推崇火德,不过被大靖灭国后,彼等余孽视火德不详,改色尚黑,由血彻底染红后的黑!
而且是染尽靖国之血的‘黑’。
南阎初立,亟需一场大胜来宣示主权。这既是裹挟立国大势向仇敌挥刀北上的复仇,更是借外敌之力凝合南阎国力的大好时机。
剔除腐肉,剜掉烂泥,轻装上阵,浴火重生。
这也是‘前燕余孽’在向大靖的挑战与示威。
甚至当太康城内兵部谍报司获悉云霄国十三皇子萧世龙秘密南下,直奔南阎的隐秘讯息后,不少廷臣都为之色变吸气。
腹背受敌!
这是无数廷臣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最后大靖中枢张党、萧党以及保皇党等诸多党派极其默契的摈弃不同政见,并在第一时间统合了朝廷、州郡以及边军三大势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集结了整整十万大军南下御敌,随后还依次抽调了镇南军、昭义军、南康军以及西川军等诸多精锐部将劲卒,加上后勤民夫、辅兵等,共计二十万之巨的镇南军团,浩浩荡荡的南下御寇。
而统帅这二十万大军的不是别人,正是大靖廷臣第一人,张江陵!
举凡有战,必是阁臣坐镇,战将开道,胜则凯旋归国;败,则身败名裂,几十载宦海沉浮换来一杯‘御酒’。
内阁,本是太宗聚议的寝阁场所,初始由中书舍人、议郎、翰林以及国子监博士等组成的皇帝私人小团体,后渐渐趋于正规化、法理化,并由翰林院、秘书省、国子监以及六部丞郎等位卑权重的清贵仕子组成的‘皇帝智囊团’,向尚书、辅臣以及将帅等三权分立的‘朝廷中枢’转变。
这,便是大靖内阁的由来。
而作为执掌尚书省整整二十余载的大靖首辅,张江陵对内阁自然拥有绝对的掌控权。
并以内阁为核心,向六部府衙、州府郡城以及禁军边军等散开,俯揽大靖军政大权于一身。
所以,当张江陵登临大靖水师‘江渝号’战舰,杵剑而立时,南阎北上大军的嚣张气焰霎时戛然而止。
尤其是南康军、镇南军更是大靖精锐中的精锐,与云霄的‘旸陵军’、南阎的‘鬼王军’相提并论,被称为‘三国王牌’。
理论上,南阎的鬼王军可与旸陵军僵持许久,至少十天半个月。
岂料,就在双方相聚十里,战机稍纵即逝,大战一触即发。
张江陵早在出京之前,便提前调兵遣将,暗中构筑了以金商、襄邓、徐泗、剑南等四道防御战线,拢共两道防线,除了在金商、襄邓依照惯例设了都御使、防御使外,还破格提了徐泗、淮南两道为战时节度使。
国战期间,所节度区域的财税、民政、军队悉数归节度使统辖,几乎相当于‘国中之国’。
此举也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虽说近在战时设置,战后即撤,但这是中枢给地方首次赋予如此之大的权力,几乎相当于培养出两大异姓诸侯王。
而在战后,即便是强悍如张江陵,也遭遇了御史台、都察院以及六部府衙的集体弹劾,甚至还有不少‘张党’人愤然背弃他而去,割袍断义、跪面叩谢师恩以及斩衽以划清界限等等,花样千奇百怪,但目的却出奇一致。
因为,张江陵,犯了中枢大忌!
说严重点,这极有可能让张江陵生生世世都背上‘卖主求荣’、‘背君弄权’、‘祸国殃民’的称号。
当然,张江陵赋予淮南、徐泗两道如此之大权力,自然不是没有钳制,首先第一条便是战必胜,第二条便是若败,九族皆斩!
这条类似严苛的军令,一共发了四条,却只有徐泗与淮南应下,余者二人只愿担着防御使。
没办法,动辄抄家灭族,谁敢玩啊。
除了那两个不怕死的蠢货。
最终,以十五万大军匹敌对方二十万大军,并战而胜之。
这一战,来得匆忙,也结束的迅速。
耗时大半个月。
二十天。
随后当张江陵凯旋归朝后,迎接他的则是一纸问罪书。
而当这封问罪书抵达张江陵时,他已在洛水河畔。
眺望了一番东都神洛后,张江陵相继打发昭义军、南康军等率师回归驻地。
申饬了一番洛邑令方储调粮不力,并因延误战机而抽了东都留守孔元恢几鞭子后,张江陵方才意兴阑珊的过潼关、入关中。
三日后,廷议表彰立功战士。
开始不痛不痒的告诫了一番徐泗、淮南两道防御使,并撤销其‘节度’称号后,便开始‘清算’。
对大靖廷臣第一人的清算。
如此,便吵了半个月。
当然,这一切夏侯淳都一无所知。
那时的他,正与无尘门的无尘子‘促膝长谈’,最后俩人自然是相谈甚欢,无尘子作价‘一枚观首’,将天心卖给夏侯淳。
虽说时候引来无尘门大弟子姚紫煜衔尾偷袭,但夏侯淳雄威一震,将其悍然杀败后,又趁势降伏了天心。
他困于茫茫泰行之中,无法得知靠着忽悠与哄骗,被夏侯淳派往太康的苏鬼头、狗头军师诸葛诞已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在新任谏议大夫关九思暗中牵线搭桥下,杂糅了部分黑鹰寨外围马匪探子、东宫侍从以及悄然改邪归正的绣衣使而成的新兴势力在太康悄然生根发芽。
尤其是在关九思向公主府内那位靖帝的掌上明珠呸地一声,并被她扬眉娇喝的暴打一顿后,这股潜藏在暗中的新兴势力竟将触角伸向了宫内掖庭。
当然,小公主夏侯婧嘚瑟后,张相府内某处绣阁也似有呢喃自语声响起。
内外合力,俩大臂助加持下,‘布衣’盛行于世。
并在短短旬月内,蚕食鲸吞了太康城内的所有黑暗角落,而当太康令,或者说京兆尹曹思勋觉察出不对劲,正欲与新任谏匦副使刁玮琢磨着对太康城来一场‘犁庭扫穴’的大清洗时,城中的一切躁动不安忽然之间偃旗息鼓。
不过无人知道,城外护城河下、城内干涸枯井地底以及荒郊野岭等处,多了上百具‘大哥’与‘巨佬’们的无头尸身。
更加无人知道,这个核心成员只有三百,外围小弟扩充至俩千的新兴势力‘布衣’的首领,居然是一位弱不禁风的书生。
而且还手持诸葛羽扇,无论春夏秋冬,皆是长袖薄衫,而且还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书生自然是诸葛诞,苏鬼头则勉勉强强充任了‘三当家’。
为何是三当家,而不是二当家?
自然是因为诸葛诞是二当家,远赴北地的那位潜龙殿下是大当家的喽。
夏侯淳本意是让满脚沾泥的诸葛诞前往太康后,借助东宫势力,换了视角,以高屋建瓴的姿态,俯瞰靖国朝局,剖析朝中各方势力,并构建自己班底,然后为夏侯淳抵御南下之敌抢来部分资源。
甚至能影响某些朝中之人,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惜了,夏侯淳低估了‘东宫太子’这个名称的能量,也小觑了他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与人脉,不过也高估了诸葛诞、苏鬼头他们的眼界与大局观。
夏侯淳本想将推向云端,岂料他们竟在地上扎下根,还特么搞得有声有色,当他获悉此事后,气得差点吐了三升血。
不过不管如何,这个太康城的新兴地头蛇倒是办了件大事。
他们救了一对父女,并将他们安全转移出了潼关。
此外,还一个失足的妙龄少女。
那对父女不言而喻。
可这个妙龄少女,是怎么回事?
买二赠一么。
诸葛诞懵了。
三当家并上百核心成员,也懵了。
而那个自言姓萧的姑娘,贝齿轻咬。
犹豫了良久后,终于鼓起勇气,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告诉他,我来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