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山麓间,有数位轻骑长途跋涉,翻跃清凉山,过雪峰,跨大江,直奔雁门郡。
夏侯淳一行五人,自出城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边境。
临走之前,宋小婉哭爹喊娘,死活要跟着来,气得宋翮吹胡子瞪眼,直接提拧着马鞭,她立马变成大家闺秀,一脸含羞,怯生生的。
在旁边煽风点火的夏侯淳立刻哑然失笑,那妮子还真是想玩儿想疯了。
在宋府秘密见了几人后,宋翮便气咻咻的将他赶出了府邸。
诸事尽了,夏侯淳也没在晋州多待,将自我良好的新校书郎王子安丢回王氏后,便与慕容烟她们继续北上。
至于真名唤作郭融的中年剑客在了却人生大事后,脸上破天荒露出笑容,虽然有些牵强,但毕竟有了人情味,故而一路上与夏侯淳切磋剑道,尤其是独属于桃源一脉的杀剑之道与其寄身之所剑门的飞剑之道,被他掰开了揉碎了的灌输给夏侯淳,也不管他领悟没领悟,只让他囫囵吞枣的吃下。
但是说来也怪,自从那日在崔府被逼入飞剑门槛后,夏侯淳在飞剑之道上便再未有所寸进,尤其是对于剑道第二境剑气分化一直张二摸不着头脑。
郭融将手中紫桂扔给夏侯淳,语气依旧冷冽,淡漠道:“晋王这柄王道之剑杀气不够,无法承接本脉煞气,若强行施展,恐有剑毁人亡之危。”
夏侯淳接剑后,正要与山渐青一起挂在腰间,耳边忽闻:“世兄,慕容能否以南柯剑换这柄紫桂剑?”
他回首看去,只见慕容烟一脸殷切,他毫不犹豫地将紫桂奉上,笑道:“你既然喜欢,拿去便是。”
慕容烟目光在金灿剑穗的紫桂上打了个旋儿后,迟疑问道:“这剑是晋王送你的,小妹用它,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夏侯淳知道她话中之意,他失笑道:“你不会真以为仅凭这把剑就可以号令那五千轻骑吧?”
他抚掌轻笑,意味深长地道:“我那位王叔啊,算计可深得很呢,美其名曰将那五千轻骑统辖之权交给我,还以此剑为信物,实际上是为了堵住太康中枢的嘴,防止有人乱嚼舌根。”
他眼中掠过一抹似笑非笑,悠声道:“也是为了向我父皇表明心迹,俯首称臣。”
天心翻了翻白眼,“送个东西还这么多弯弯绕绕,你们这些皇室子弟活得够累的。”
夏侯淳一笑了之,他将紫桂递给慕容烟,她当即眉眼一弯,笑嘻嘻的收在腰间,仔细瞧了瞧后,又轻轻拍了拍,一脸心满意足。
其实不管是南柯剑也好,紫桂也罢,她都无所谓的,她其实是想看看自己在世兄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
夏侯淳也心知肚明,笑意温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被人喜欢,他自然欢喜。
当然,他自然也喜欢人家。
不过凡事要讲究个先来后到,他曾在渭水河畔给某个姑娘许下了诺言,回京之后第一件事自然要将它兑现。
而且,鱼和熊掌他都要。
而且待他登基履极后,三宫六院三千妃嫔,任他采撷,想娶多少就娶多少。
想到这里,他嘴角划出一道弧度,如同一轮圆月,高高翘起。
环视一周,识蝉这个小秃驴自动略过,剑客郭融粗汉子一个,整天抱着自己的杀剑,比对他媳妇儿还要温柔,看得夏侯淳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不过当他目光落在天心这位冰肌玉肤的仙子和雍容华贵的慕容烟身上后,他浑身毛孔舒张,心情更是雨后天晴、瞬间灿烂了。
只可惜,那位情真意切的崔家大小姐崔馥郁自然没能和夏侯淳共骑一马北上,被善解人意的他劝回了崔府。
没办法,他要真把那崔老太公的话当真,将那娇滴滴的柔弱女子带走的话,恐怕崔老头子真的要起兵造反了。
对了,说起起兵造反,夏侯淳眼神微微一眯,临走之前,崔氏倒还给他上了一课。
当日崔老太公负荆请罪,暗地里竟还唆使晋州清徐县令李晋起兵,令其率兵攻打晋州府城,不过最后发现是崔家族长自导自演的一场乌龙,被悄然平息。
至于造反头子李晋按律该杀头谢罪,但夏侯淳却在事后将其从州府牢狱中提了出来,一番奏对后,很是欣赏。
决意将晋王夏侯融赠送的五千轻骑交给李晋统帅,并当着永远慈眉善目的老王爷夏侯胥与脸色逐渐铁青的夏侯融的面,授予李晋讨虏校尉之衔,允其以校尉之身,行都督之职,暂代晋州五千轻骑。
至于人马嘛,晋王世子夏侯谟带着轻骑已先走一步,夏侯淳让晋王夏侯融给了李晋一张授任手令后,就令李晋轻车简从的去追,追到了该怎么把兵权攥在自己手里,那就全靠李晋自己的本事了。
落下一枚闲棋,权当一招废棋罢了,聊胜于无。
其实夏侯淳本意只是做给夏侯融父子二人看的,示意他夏侯淳无意夺取那五千轻骑兵权,哪料两位晋王反应竟如此之大,竟有变色失态之相。
想到这里,夏侯淳不禁摸了摸下巴,莫非那个李晋有何特殊之处不成?
嘿,或许那李晋能给他带来一些惊喜。
可他不知道,日后这个李晋给夏侯淳带来的可不仅仅只是惊喜,还有惊吓!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夏侯淳正在盘算手中的底牌,数日前密报得知,丁仲因、王瑾父子以及华元化等人率领的沁州军后发先至,星夜驰援朔州后,那处边关战事便已无大碍,无须他再担忧。
另一边,从东都分道,乘洛顺水而下,再飘洋北上,自幽州境内的漳水逆流而上的郁竹筠、江维峻等上千轻骑并东都水师应该抵达了莫州了,待其整合了幽州境内的步卒与轻骑后,或许能以此为骨干筹备出一支五千左右的偏师。
还有刘文珍、翁伯英等组建的三千天策营想必已成建制,或许已挥师北上,与朔州军汇合后,夏侯淳能掌控或影响的兵力,已然达到上万了。
甚至若再将夏侯谟领携的五千轻骑也算在内的话,夏侯淳手中兵力几近两万!
而且,单只骑军便可上万。
他眼神眯起,胸有似有激荡,骑兵不过万,过万不可敌。
上万轻骑,足以镇压绝大部分流民叛乱。
银装素裹的山岚之巅,有金雕捕猎海东青,在空中腾挪飞行,躲避死亡。
下方伏鞍的夏侯淳猛然张弓搭箭,火凤气息流露而出,嗖地一声,利箭刺破云霄,惨叫哀鸣声响起,金雕中箭坠落。
海东青眼珠掠过一道喜色,翱翔翅膀扑棱疾扇,一个盘旋翻身,鹰喙里发出一道疾唳鹰啼后,便倏然下坠,直奔下方人影而来。
夏侯淳大笑一声,握拳伸臂。
继而,刺啦一声,海东青金黄色的锋利鹰爪抓破锦袍,稳稳当当的落在夏侯淳肩膀,蹭了蹭他略显干燥的脸颊。
他莞尔一笑,缩回手臂,“行啊,小白,居然能跟金雕纠缠这么久,有长进!”
他指尖一旋,山渐青唰地掠过,将那堪堪落地的金雕尸体串了串,再来个急转弯,带了回来。
“喏,赏你的!”夏侯淳笑道。
慕容烟勒缰夹马,惊讶言道:“世兄你何时饲养了一只这玩意儿?”
一听这玩意儿,海东青鹰眼陡然锐利,阴沉如水,似能钩人心魂,慑人心魄。
“倒是挺有灵性。”天心漫不经心地道。
对她而言,连龙种都见过,区区一只寻常飞禽自然不入其眼。
夏侯淳笑了笑,从其利爪下扯下一枚信筒,拆开一看,脸色渐渐沉凝,皱眉不语。
身侧清风拂来,识蝉脚不沾地,信不而至,速度竟与马齐。
瞥了一眼夏侯淳后,他漫声言道:“出了何事?”
夏侯淳抖了抖手中便笺,信是黑袍卫传来,当初在东都时被他派往朔州打探前阁老陈功下落,并探查北地军政急情,两个多月过去,黑袍卫竟然损兵折将。
他抬眼远眺,深邃目光直跃数十座崇山峻岭,直抵那座关隘之外,沉默良久后,他缓缓言道:“我麾下黑袍卫探查到陈阁老并未被掳走,朔州城虽遭到云霄铁骑围城,却因为沁州军与西凉大将华元化等援救几时,倒也未曾失守。”
天心颦眉,睨了他一眼,“既然都是好事儿,为何还愁眉苦脸。”
夏侯淳低眉,摩挲着薄薄着的便笺,眼神中掠过一道焦灼与心痛,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恼怒。
他面无表情地道:“密信告知,黑袍卫潜至幽州境内时,突遭青鸾卫偷袭,首领林化当场战死,百余银牌侍卫损失大半,全卫上下仅有探查朔州军情的密探侥幸逃过。”
识蝉摸着下巴,咂巴咂巴嘴唇:“青鸾卫?是那位贵妃娘娘手中的那支秘卫?呵,那你乐子大了。”
慕容烟脸色一变:“莫非她要对你下手?”
天心拍了拍绣袍,嘴角勾起一道弧度,戏谑道:“你的人在幽州被一锅端,这说明什么?说明那里已成龙潭虎穴,冒然前去,必死无疑。”
她轻呵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说不定早已挖了一个大陷阱,等你将你瓮中捉鳖呢。”
“天心姐姐,你少说两句吧。”慕容烟没好气地道。
她偷偷地看了眼夏侯淳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世兄,那咱们是先去朔州还是转道去幽州?”
几人目光投来,夏侯淳沉默少许后,缓缓言道:“去朔州,朔州战事要紧,另外陈阁老毕竟因我被贬,若不去看一眼我不放心。”
慕容烟眼神温柔,世兄依然是那个人情味的世兄。
天心暗自瘪嘴,道:“你去了又有何用,还能以一挡万不成?”
夏侯淳目光复杂,似能看见朔州城外的尸山血海,他轻声道:“君王死社稷,皇子守国门。我既为大靖太子,当戎敌南寇时,自然该坚守一线,守好国门。”
话说这么严重,慕容烟又担忧起来,咬咬银牙后,犹豫片刻后,她改变了注意,劝道:“世兄,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战场之上生死无常,远非切磋较量可比,少有疏忽便是缺胳膊少腿,要不咱再考虑考虑?”
斗法是斗法,旁边还有高手保驾护航,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会阴沟里翻船,何况现在各国军方针对修士并非束手无策,连先前的千骑营都配备了床弩、法箭以及玄弓这类猎杀修士的利器,云霄军方岂会没有准备?
或许面对真人,他们无能为力,可区区清丹高手,只要舍弃数千轻骑不要,就可以将清丹境围猎耗死,甚至若中间还配备修士辅助抵御的话,说不定还能以最小的代价收割一波修士的脑袋。
甚至若是派出镌刻有抵御修士法术的玄甲铁骑,不需要太多,只要百骑便可猎杀清丹境!
识蝉眼珠子一转,一脸肃容的看着夏侯淳,义正言辞地道:“慕容姑娘所言有理,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一个小小清丹境去了只会白白送死,咱们还是打道回府吧。”
夏侯淳漠然瞥了他一眼,胸中似有怒意急需发泄,故而连带着语气也变得冷冽,“怎么,你怕了?”
识蝉眼皮一抖,似乎被气笑了:“笑话,我会怕?要不是担心你死在战场上,我才懒得搭理你。”
夏侯淳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若死了,你们佛门就再也回不到中原了。”
天心闻言颦眉,慕容烟心中一叹,世兄你再这么口无遮拦,仅存的盟友就要没了。
识蝉不屑一顾,“小僧就不信了,没了你张屠夫,还吃不了猪肉?”
夏侯淳摆了摆袖袍,语气淡漠,“可本宫是太宗皇帝都认可的帝位继承人,我的意见连父皇都会斟酌再三,我若不允,谁敢擅自应允?”
他轻嗤道:“贵妃?还是其余皇子?亦或者道门玄宗?”
识蝉顿时一噎,恨恨不再说话。
他心中暗骂,他佛门若铁了心想要与夏侯淳分道扬镳,自然没人拦得住,只是两家分手后,再也找不到像这小子这么好的棋子罢了。
比其余皇子身份稍加尊贵,却又比其他人实力低,野心还大得离谱,最关键的是相较于万宁宫那位,夏侯淳则更易受佛门控制,不至于尾大不掉。
慕容烟扯了扯夏侯淳衣袖,看出他此刻情绪有些不对劲,连忙示意他话不要说得太难听。
夏侯淳脸色稍霁,心神渐渐冷静下来,知道刚才差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摇了摇头,好似想要将脑中怒意甩出,他转头对识蝉歉意一笑:“方才言语有所冒犯,还望大师不要放在心上。”
很明显,识蝉介意了,只见他翻了翻白眼,瘪嘴道:“脸色变得比翻书都快,不愧是皇室中人。”
夏侯淳嘴角一抽,他好几次想要喷几句,他让自己强行冷静后,并不断告诉自己,临走之前那普济老和尚还赠送了几枚梵文法符,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看在老和尚几次三番的出手份上,他都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脸色一正,当即朝着识蝉抱拳,俯身一拜:“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呵。”
小和尚不屑轻呵一声,丝毫不领情。
眼见这招不行,夏侯淳对着识蝉咧嘴一笑,当即熟络的攀上他肩膀,半是调侃半是玩笑道:“哟,谁那么不知死活,把咱们识蝉大师都惹生气了,真该千刀万剐,简直是罪大恶极,该杀!该砍头!”
识蝉没好气的抖掉肩膀的大手,没好气地道:“人家慕容姑娘说得有道理,凭你我这点微末道行去战场杀敌,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不叫镇守国门,这叫自寻死路。”
夏侯淳笑容微敛,眼帘一垂,低眉顺眼,沉默少许后,他轻声道:“我别无他意,求一个问心无愧。”
他语气一顿,缓缓言道:“你们都知道,几个月前我曾因造反被打入镇魔狱,事后虽安然无恙,但受此事牵连的人不是被斩首,便是被抄家。”
“他们死之前,我去行刑场看过他们,有人曾跟我说,他们本应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不料却因宫变被我连累致死。”
夏侯淳转头勉强一笑,嘴角涩然,“所以说,我此行北上,除了保家卫国外,也是为了赎罪!”
赎罪?
慕容烟愕然,天心目光一闪。
识蝉脸色一正,好似对他刮目相看,直勾勾的看着夏侯淳。
他面色如常,怡然对视。
小和尚忽然一笑,双手合什,诵了一记佛号后,他含笑道:“佛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既有此心,小僧怎会让你独往?”
他语气虽然平静,却掷地有声的道:“夏施主放心,你此行尽管杀敌,有何危险,小僧替你挡了。”
他满脸忧郁,故作长叹:“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夏侯淳大笑,也不去纠正是夏施主还是夏侯施主了,他一脸欣慰,大手猛然一挥:“好,有大师在,我夏某人性命无忧矣。”
就在这时,剑客郭融转过身来,淡淡地说道:“想上战场,还是先学会剑气分化吧。”
夏侯淳脸色陡然一滞,当即垮了下来。
郭融置若罔闻,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其实,想要臻至此境倒也不难。”
几人心中一动,侧目望来。
夏侯淳猛然抬首,大喜道:“此言当真?”
郭融莫名一笑:“不错,只需要你挨我三万剑,出剑十万次即可。”
夏侯淳愕然。
西陉关,因其位于代州雁门郡北塞的勾注山脊上,故又被称为雁门关,关隘凿山而建,南控河东道北扼荒漠原,以塞云霄南下,阻北面敌寇。
此关分东西两座,以左右展臂之势俯揽全局,傍有关墙、瓮城、烽火台、垛楼以及碉堡等军事要塞,关隘四周悬崖陡峭,山路崎岖,大军不可渡,非以奇兵不可破,故有“危峰千丈,界断南北”之称。
适时,雁门关城楼之上枪戟如林,烽烟如火,一阵金戈铁马响动,死寂的关隘瞬间躁动起来。
大地开始震动,尚未融化的霜雪簌簌抖动,马嘶人吼,在天边尽头,似有黑影层层叠叠的席卷而来。
陇暮风恒疾,关寒霜自浓。枥马夜方嘶,边境冻土松。
淳熙二十年,四月,己卯。
继寇边朔州后,云霄铁骑再次南下,兵临雁门关。
此次南寇,云霄东西两线作战,共计三万铁骑滚滚而来,其意欲打开代州门户,长驱直入,南寇中原。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是日,狼烟遍地,烽火如炬。
代州震动,幽州哗然。
大靖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