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末清醒后第三日,当爹的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她早起坐在梳妆镜前任樱子替她拾掇,身上的穿戴打扮全是她不喜的样子,这头饰太素了,衣服太暗沉。还有这眉怎么那么浅?嘴唇怎么这般淡?似乎哪儿哪儿都不合她心意。
懊恼的盯了一会儿,干脆移开目光转向窗外。这里不是她睡惯的房间,她的床还让那具冷冰冰的尸体占着。但窗外却是她眼过千遍的景色,那颗垂丝海棠是她最喜欢的,有时候自己照料或让姚春帮忙,其他人碰都碰不得。
宛转风前不自持,妖娆微傅淡胭脂。花如剪彩层层见,枝似轻丝袅袅垂。
正值冬季,垂丝海棠早已枯枝败叶,好在她还活着,还能等到下一次花开。
“姚春,爹爹何时来?”问完后她并未发觉有错。
只是樱子突然顿住了手,惊异的看着她。
“二姑娘,是想找姚春?”
温姝好这才回过神来,冷淡的接了句:“她现在如何了?”
樱子给她在梳好的发髻上别上了一朵小巧的钿花,总算是结束了对她的折磨。
“姚春姐姐挨罚了,被指派去做粗使丫头洗衣砍柴呐。”出意外后她也一直心有余悸。虽然二姑娘无事了,但樱子一直担心会受罚。对姚春的下场颇为感同身受。
“我还听说姚春姐姐的腿因为跪的时间长了,又未及时医治,从而落下了病根。”
这一切仿佛都是因温姝好而起的,没想到短短几日,死的死病的病,而她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也还未知。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
樱子去开了门,对方是老爷身边常见的小厮何忠。
“老爷请姑娘去祠堂里问话。”
温姝好皱起了细长的眉,若是以前她可以撒娇不去。但现在她是温姝末,就必须得听话。
“告诉爹······父亲,我这就去。”突然想起温姝末对温长庭的称呼与她是有区别的,她喜欢清脆娇气的喊声爹爹,而温姝末总是垂头闷声叫父亲。
何忠传达完话便走了,樱子给二姑娘取来披风将她罩住。然而温姝好是个顶讨厌别人在自己身上动手动脚的,她抢着接手,自己系上了领口的丝绒带子,举步便往外走。
樱子在后面追着问:“姑娘不乘软轿吗?”
温姝末体弱,如今又是大病初愈,搁以前她出门大多都是要乘着二人抬的小轿。
“不用了,我想走走。”她将小手缩在披风里,踏着石板路往前。今早上又下了一场雪,南院的地面却被清扫的干干净净。
原先的温姝好就是爱热闹的人,如今她“死了”却也是让大家不得安静。自她出事后,大夫人天天以泪洗面,呆在闺女的房间不出门,哭声凄厉惹人哀恸。老夫人自得知大姑娘没了后,也跑来大闹了一场,全府上下鸡飞狗跳。
在死亡面前,本就不受宠的温姝末几乎是无人关注了。她如今心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毕竟他们是为了自己,痛哭难过也是因她而起。可她现在用着温姝末的身子,便深刻体会到了亲情的冷漠。
今日爹爹选在祠堂里问话,不知是何意?她到时该怎么说?若说温姝好为了救人,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样倒是能落得个死后的好名声,但活着的温姝末日子可就更难过了。
脑子里走马观花的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祠堂,一段路走下来确实是有些气喘。
一眼便看到了守在外面的十甫,才突然想起来温昭久还在祠堂里反思呢。不免又紧张了些,那个人太了解温姝末了,一会儿该不会出啥差错吧。
“二姑娘,老爷在偏厅等。”
温姝好没心思搭理任何人,只脚步不停地进了祠堂偏厅。温家祖训是不让女人进祠堂的,每年清明祭祖时,女眷都在外面叩拜。而温姝好本身也十分不喜欢这种地方,死气沉沉的又刻板严肃。
高大的木门许是有些时日没修缮了,推开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门槛做的挺高,她要抬高腿才能跨进去。
温长庭就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面容很是憔悴。温姝末快速看了一眼背对着她站在前方的温昭久,只能看到背影,什么也预知不了。
“父亲······”她用了比平日里的温姝末还要轻柔的声音,显得一副病气缠身的样子。
温长庭倒没觉得异样,也知道这个孩子体弱。倒是温昭久心里想着,明明那晚醒来时她还像个正常人的样子,养了这几日反而更虚弱了?也许她果真不是妹妹,而是那个狡诈的温姝好!
“身体可好些了?”问的是关心人的话,却感受不到丝毫关切之意。
“让父亲挂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温姝末如往常一样,与人说话时总低垂着头,恭敬顺从的样子。
温长庭也没说让她坐下来,只命她上前来,跟温昭久站在一起。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即使数日不曾安睡,他的命令依然是气势十足的。
“告诉我,除夕夜发生了什么?”
温昭久此时也将探寻的目光转向了她,仿佛在打量她是要撒谎还是说实话。
如今的知情人就她一个,她若想瞎编乱造,想必也没人能反驳。但温长庭笃定她不敢撒谎。
突然,温姝末就未语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回:“都,都怪我没用······姐姐,才会遇难······”
又真切的抹了把眼角,故意没将泪水擦干净。让它们顺着脸颊落下来砸在地上,就宛如砸在了温长庭的心里,让他不忍。
“别哭了,好好说。”
温姝末克制了一阵,道:“那日,姐姐让我陪她去换衣服。可我半道上实在走不动了,她怕我累着,便命姚春回去取,我们留在落月亭里等她。”这部分跟姚春所交代的完全附和,她甚至还隐去了温姝好是半强迫让她去作陪的。
“本来是好好的,可姐姐突然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非要出去看看。”她攥着手指,痛苦的回忆:“她走得急,我也拦不住。过没多久,就听见姐姐喊救命的声音!”从这儿开始她就在细节处瞎编了,毕竟假山发生的事情,温姝末应当是不知情的,所以没法直接说出来。
“我担心她,就跑出去看。走的远了,天黑路滑的,一不小心就掉进了水里!”说及此处,她身体还在微微得发颤。这可不是装的,她只要回想起那夜冰冷的池水,那种窒息和无力感,就真的后怕。
温姝好楚楚可怜的看了眼温昭久,“后来,听说是哥哥救了我,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切合情合理,而且根本挑不出她的错处。本就是温姝好强意要妹妹跟随,后来又独自跑出去出了事,还连累的找她的妹妹也掉进池塘。
整件事里温姝末都显得是那么无辜,她受了伤害了病,也无人关怀,大家都围着死去的姐姐打转。
这些事情本来温长庭从未觉得不妥,如今却不免自省偏心太过了。对这个女儿太疏忽,才让她养成了说句话都战战兢兢的模样。虽然心中不喜温姝末这样的性格,却已经开始检讨自己同情她。
最后,温长庭只能悲伤的叹了口气,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昭久送送你妹妹”,他沉吟片刻后又说:“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南院不清净不适合养病。”
二人对他行了礼,温昭久便带着妹妹出去了。行在路上,他们各自在心里揣测着对方。樱子和十甫远远跟在后面,完全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
兄妹两站在一起差着一个头的身高,温昭久一垂眼就能将她整个人尽收眼底。
人的行为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不可能时时警醒。比如说温姝末走路步子小而且缓慢,走几步便要喊着哥哥等一下!
而自从祠堂出来后,温昭久也如往常一样快步前行,今天的温姝末却一声不吭的紧跟在后面。每当发现落下的远了就跑上两步,几乎始终跟他保持并行。
温昭久嘴边浮现出一丝苦笑,眼中有悲悯也有挣扎后的认命。脚下便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察觉到这种变化的温姝好,扬起了头去看他:“怎么了?”眼中是从未有的倔强。
“姝末胆小,心又软······”他突然开始自顾自地叙述起来,令仰头看他的温姝好一头雾水。
“妹妹出生的时候,除了我大概没有第二个人欢喜她的到来。父亲那日听闻了姝好发烧,下了朝便匆匆忙忙赶去。而母亲因为妹妹是个女孩儿,不能被父亲喜爱而不重视她。”
慢慢回忆着以前的点点滴滴,那些经历过的心疼和不甘,就如突然飘起的雪花,满头满脸的砸向他。
“有一次妹妹生病了,却无人发现。还是我下学后去看她,感受到了她体温有异传了大夫。那天我难得的发了脾气,责罚了奴仆,他们才开始尽心照顾起妹妹。也是因为那次大病,姝末才会一直身体虚弱。但是我能惩罚她的随侍,却没资格去责怪爹娘啊。”这种话对父母说出来一个字,就是不尊不孝。
“所以,我只能加倍的对妹妹好,因为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温姝好却恰恰相反,我虽然故意无视她的存在不理她,但这府里多得是人为她好,对她前呼后拥。”
温姝好听到后面,逐渐皱起了眉,她不理解温昭久突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揭穿她已经不是温姝末了?还是斥责自己抢占了他妹妹的身体?
“你说温姝末过得不好?那这跟温姝好有什么关系?也不是她伤害温姝末的。”
她记得以前自己很喜欢缠着对她冷言冷语的温昭久,但不管怎么招惹他或是故意出丑吸引对方的注意,这个人都无动于衷,永远冷漠的样子。
直到有一次,她看见温昭久从宫中下学回来,看见温姝末后一把将其抱起。然后用头顶去蹭她的下巴,逗得温姝末哈哈大笑,温昭久自己也弯着嘴角笑起来。
她当时就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知道温昭久有没有注意到她。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哥哥的笑,像冰雪初融、像万物复苏,但她就是感觉到冷,比大冬天用手抓雪还要冷。因为那温暖不是给她的,他的温暖只照的到温姝末一个人,除那个人之外的一切都如坠冰窖。
两人站在路边各自回忆,他们的对话仿佛已经跳脱事外,只用旁观者的身份去谈论往事。
确实,严格说来本也与温姝好无关,而且并不能指望温姝好将心比心,她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我,只想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两人一同落水的几率太小了,而且他不认为妹妹看见温姝好落水后,敢下去救人。所以他大概能猜到,应该是妹妹先出了事,可能温姝好想去帮忙结果自己也赔了进去?
如今的结果难道是拨乱反正了?妹妹到底还是离开了啊。
温姝好露出震惊的表情:“哥哥难道不信我?刚才与父亲说的句句属实啊!”
温昭久看她做出一副被误解后伤心的样子,却没急着辩白。他脸上反而也挂起了虚假温和的笑容,什么也不说,就一直盯着她看。直看得她脸上的表情都僵了,再也装不下去那份委屈,才毫不留情的拆穿对方:“姝好还是不懂得低头,连藏着心思都不会。”
两人明明都已露了底,却还各自做着表面功夫假意伪装。
温姝好轻声笑了起来,声音童稚可爱:“温姝好是为了救我才死的,但我怕说了爹爹会责罚。想必,哥哥也不想看到妹妹日子难过吧?”
她大方的说了实话,对方信不信完全不在意。只是心底却有一个压抑已久的问题,这个疑惑仿佛变成了一只魔鬼,肆意生长出了嫉妒、悔恨、猜忌等等负面丑态。
“敢问哥哥一个问题,希望也能得到如实回答?”
温昭久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和她传达出的不熟悉的一切,心中早已有了逃避的想法,却不得不忍着回了句:“愿闻其详。”
而再开口时,温姝好却移开了视线,有意想要隐藏心中所想。
她本想说,那夜若你知道温姝好和温姝末同在水里,你却只能救一个,会救谁?
可转念想到这句话问出来大概就是自取其辱罢了,便换了句话:“你心中,可有一刻觉得······温姝好是不用救的?”
是那夜的水太凉了!绝望的波纹一圈一圈的荡漾在四周,将她包围,然后溺死其中。这俨然已经成了她的一块心疾,要治愈谈何容易。
温昭久被问住了,因为他从未想过此事。如果他当时知道温姝好在水里,那当然也是先救了妹妹再去找她,虽然可能会来不及,但不管怎样他只会先选择先救妹妹。
若还有一丝机会能救下温姝好呢?那也是会拼尽全力的吧?虽然没了她,妹妹也许会过得好点。
他嘴里却很肯定的回答:“当然没有。”
他们对彼此都没有信任,对方回答的再快再确信,温姝好也是存着三分疑心去听的。
这段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懂的对话,止于一场小雪的到来。
“回去吧!又下雪了······”温昭久率先掉头走远,这次脚步有些急,仿佛在追赶或是逃避些什么。不过这次温姝好没再费力追上去了。
如此,便算了了。下件事就是要找出,当日假山后面的罪魁祸首来。替自己,也替温姝末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