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先生,可是来此地采风?我们这风景可好,要不要小的带路?”
原来这小伙计见十三气度不凡,出手阔绰,又见他年岁轻,就以为是城里的洋学生来乡下采风,赶紧讨问想多挣俩带路钱。
十三见问,只掏出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啪”地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才向小伙计问道,“我才来时见镇口不远有条小河,想来河的上游多半有瀑布景色,我正要去此处逛逛,你可识路?”
小伙计闻言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来没听说过山里有什么瀑布,”
他一甩肩上的毛巾,“河倒是有,不过水从哪里来的没人知道,也没人敢去寻源头,我们这儿没人敢往山里走,您老不知道,他说着把脸色添了几分神秘,这山可邪了,吃人!十个去有十一个回不来!你道为何?”
小伙计神神兴兴地哄托气氛,“我们镇的老神婆说了,这山是个鬼山,吃了人还吃魂,死在里面的人都托生不了,你说没事儿谁敢去里面走,哪个不怕死?”
十三闻之一笑,懒洋洋吐出一缕烟雾,“依你说来,本地人没人敢进山?”
小伙计叨叨的十分认真,“那可不,采菌子的人都不敢往里走,那迷龙岭一带更是连鸟儿都不敢涉足。”
“迷龙岭?”十三闻之一挑眉。
“对!对!此山最邪的就数迷龙岭,那真是邪中之邪,听老人们说,曾经我们这儿还算是比较繁华,经常有外地一队队的客商来收山货,后来进一回死一群,回回去的人都死绝了,还有人说,一到阴气重的时候就听见山里传来鬼笑呢!
十三闻之掐灭了烟头,就要起身,小伙计一见自己苦口婆心没吓住十三,赶紧又劝,“您千万别去,鬼山的风景再好能抵的上命?”
小伙计虽爱钱却也本性良善,不忍见个大活人去白白丢命。
见十三头也不回地走了,小伙计还扬着脖儿在后面喊,“先生!您要进山就去镇西头儿的破观找老和尚,听说他曾去过山里采药,或许能帮上您一二!”
眼瞅不见了十三的踪影,小伙计还在原地自叹,“那邪地方,有去无回!是人都回不来!”
十三分明听见这句话却未答言,只头也不回地朝镇西去了。
按那矿图上看,入山就是这个方向,而刚刚听小伙计那三言两语,他心下稍有了些计较,若真有甚么和尚识得那进山的路,自己先去打探一番,倒也省了些脚程,免的在山里乱逛耽搁时间。
一面想着一面就出了镇街,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十三就走到了镇西头儿,果见一方孤零零观宇立在山脚下,斑斑驳驳的木门上方砌的是块抹平了的石板,充做匾,上面凿刻着三个字,十三走近前一看,原来写的是“玄一观。”
十三瞅了一眼便推开那虚掩的木门,一进院就见阶前一个龙钟的老僧在那里生火做饭。
那老僧见人来也不抬头,只自顾从阶上的盛了小半袋米的麻袋里捧了两捧米出来,放到瓦罐子里,又急匆匆小跑到西边墙根儿处未盖盖儿的大水瓮里,舀一瓢水先淘净了米,才又另舀了旁边半盖木盖儿的小水瓮里的水,灌了多半罐,又匆匆提着瓦罐子回至阶前,把那盛了水米的瓦罐子坐在那已燃旺的火炉子上。
十三眼见他一番行事也没打扰,及至老僧坐在阶上抄起个破蒲扇闲闲地扇火了,他才上前一步,十分有礼貌地询问,“动问这位大师”
却见老僧见问依旧不言不语,只把手下的破蒲扇扇的力度大了些,那灰烟夹着蒸气就一总儿往上冒,一时隔开了十三的视线。
十三见这老僧穿着一件缀着补丁的僧衣,脚上趿着一双再破不过的草鞋,左脚大脚趾露着,右脚后跟钻出来,光着头,垂着耷拉的眼皮儿,怡然自得地扇着火,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分明是在装聋。
片刻,忽见老僧非常自然地冲自己平伸了破蒲扇,十三微一弯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在那破蒲扇上,果见老僧立时收回蒲扇,耷拉眼皮下的老眼亮了亮,也不扇火了,只彭起皱如桃核的嘴唇把那块大洋使劲一吹,放在如坠了秤砣的厚耳垂上听了又听。
十三见着也不说话,及至那老僧听够了大洋独特的天籁之音,才慢吞吞向十三开了口,“未问仙乡何处?”
十三见那老僧一面把大洋收走来,一面象征性地问了自己一句,此时也不装聋了也不做哑了,便直接了当地向他道,“你別管我来自何处,我只告诉你我将去向何方,”他一笑,“听闻大师曾进山采药,这迷龙岭一带,还有劳大师告之一二。”
老僧本正闭目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及至一听到“迷龙岭”三字他忽然一顿,慢慢睁开老眼看向十三。
盯了一阵,朽木似的老脸忽然有了一丝表情,见十三一直盯着他不放,他又抄起了蒲扇去扇火,一面头也不抬地道,“你说的什么迷龙,我没去过,如何告之?”
他说着把破蒲扇一放,向十三道,“你看我还喘气坐着,就知我没去过,去那不详之地有何益处?不如多读几段圣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段好,你听我给你读读。”一面说一面早自袖中掏出一卷书展开就要给十三读。
十三见他捧着一本线穿的黄旧的书读的摇头晃脑,又听他开口一派腐儒之气,就知这不但是个爱财的老僧,还是个呆读圣贤的爱财的又老又愚的僧。
他耐着性子又问了几句,那老僧只是读书,却把个十三晾在一旁理也不理,十三愈问,他读书的声音愈大,一时整个破观都响起那拉长的调子,嗡嗡哼哼铿铿锵锵,一会如水滴,一会如破锣,最后如夏日虫鸣,冬日萧风,直吹的人想昏昏欲睡。
十三耐不住,便想走到观内四处参观参观,愈过摇头晃脑读的走火入魔的老僧,上了阶,推开那漆皮斑驳的木门,就见观堂里空空如也,连个神塑雕像牌位都没有,只有两张简单的木板子床,一张紧靠东墙一张紧靠西墙,隔着老远,观堂中间摆着一张没上漆的大条桌,活像楚河汉界。
十三纳闷,倒不是纳闷这观不像观庙不像庙,却只纳闷这一个僧怎么还睡两张床,或是还有另一个僧人驻此?
又见那两张床隔的甚远,要不是有墙挡着恨不得穿墙搬到外边儿,就想,既便有两个僧一同住着,怕是也不和睦,自乱想了一回,出去就见那老僧已放下了书,正对着煮好的粥吸溜,见了十三也不抬头也不说话。
十三见他的嘴忙的很,一时没了空闲唱圣贤,才敢放心又站回院子,有了前面一行事,他已知这老僧行事性情怪诞,就想先叙些闲话套近乎,他想了一想,就向前一步冲那急急吸溜粥的老僧问,“未问大师法号?”
老僧本是饿死鬼儿似的吸溜着烫粥,一见十三上前一步赶忙护食似地用僧袍垫着瓦罐一抱,生怕人抢似的,更加快了速度,呼噜呼噜把罐里的粥一饮而尽。
十三眼见他急赤白脸地吸完了粥,又拍拍粥罐子,晃了晃又舔了几舔,才偷空似地向十三回道,“我老人家就叫一观。”说完又旁若无人地舔粥罐去了。
十三闻言想了想,此观就叫做“玄一观”,怪不得这老僧法号叫个“一观”,倒起的取巧应景,见老僧十分不拘小节地舔粥底,十三也不见怪,只又问,“这观看着久远苍桑,就只有您一位法师坐镇?”
那老僧本是舔粥底舔的正欢,一听此语便慢慢放下了粥罐子,咂咂嘴儿,又从袖中掏出那本破旧的书,撩起眼皮儿瞅了十三一眼。
“自然不是,我还有个搭档的老伙计,为人十分荒诞,久已不知去向。”他说完就翻翻书,意味不明地又瞅了十三一眼。
原来这“玄一观”历史悠久,却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代修建的,也无处可考。
那观只有两间,年代久远,都破败失修了,龙吟镇的乡民们渐渐也不太愿意主动修葺,只年节时来随便上个供应个景儿,或穷人家有病有事儿了,病急乱投医,就来这上两柱香磕几个头。
不知哪一年,观里来了一僧一道,镇长主动带着乡里乡绅添香添油,十分乐意重整旧观,一是为了自己家亲有个年节地方上香许愿求神保佑,二是能有现成的地方做保人议乡事,三来也不忍看个好好的观就此残破下去,有两个人白看着观也算不坏,至于两人的饭食,多添两双筷子的事儿,动员一下乡绅富户全都有了。
一时这玄一观又恢复了香火,颇有了花开二春之景像。
那一道一僧就住下以此为生。
若说如此也是一条滋润的门路,长此下去也算两下得益。
但这僧道却不守本分,既不侍奉三清,也不敲木鱼念经,更别说给此观供的玄一散人的神像上香了,那一日看不到,神像就被两个人合抬出去扔在了山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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