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惟乔赶到泻珠轩的时候,盛睡鹤刚刚出浴。
许是这个缘故,他苍白的面容上染了些许绯红,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才回来,妹妹怎么又跑过来找为兄了?”见盛惟乔神情凝重的进来,盛睡鹤起初没当回事,边系着鸦青底广袖鹤氅的衣带,边笑着调侃道,“难不成是刚才被围追堵截时,瞧中了哪位表哥或者表弟,这会迫不及待来探听消息了?”
看着他笑意盈盈的模样,盛惟乔可没心思跟他打趣,直截了当的吩咐左右:“都退下!”
虽然盛睡鹤才是大房的准继承人,但他毕竟才回来,在这个家里谈不上什么根基。盛惟乔却是打从落地起,就被盛家上下捧在手心里的。这会盛惟乔发了话,伺候盛睡鹤的人都不敢违抗,纷纷屈膝告退。
然而公孙喜却不然,其他下人都退出去了,这少年却依旧冷着一张脸,抱胸站在盛睡鹤身后,看也不看盛惟乔一眼盛惟乔本来就心事重重,看到这情况,顿时就露出怒容来!
索性盛睡鹤及时对他点了点下颔,公孙喜极不情愿的白了眼盛惟乔,才朝他一抱拳,走出门去。
“好了,乖囡囡,要跟为兄说什么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盛睡鹤见公孙喜已将门带上,才指了指不远处的座位,含笑问。
“坐就不必坐了!”盛惟乔瞪着他,细密的贝齿将嫣红的丹唇咬出一排痕迹,才低声道,“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下,很明显的深呼吸了一次,“你……你到底是不是我爹的血脉?”
“姨母不相信我是盛家子弟?”盛睡鹤笑容不变,眼神却沉了沉,叹息道,“乖囡囡,你也这么大了,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啊!你看,先前爹爹才领为兄回来,你就一口一个外室子的喊为兄后来爹爹跟你说了为兄的身世,你马上又对为兄深表同情!现在姨母借着荷花宴的机会给你讲了几句,你居然马上就又信了!你这么好哄,叫为兄实在为你担心哪!”
盛惟乔怒道:“什么叫做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爹跟我姨母是别人吗?!”
她想想觉得不对,跺了跺脚,“你少扯开话题!你跟我爹到底什么关系,你说!不许兜圈子!”
“既然乖囡囡这么想知道……”盛睡鹤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摸着下巴,露出一个坏笑,“为兄偏偏就是不说!”
见盛惟乔气的满脸通红,他甚至笑出声来,“乖囡囡,现在你怎么办呢?要不要试试喊几声好哥哥,再给为兄捶个腿捏个肩什么的,把为兄哄高兴了,说不定就跟你说了呢?”
“呸!”盛惟乔握紧了拳,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熊熊的怒火,“你不说?我看你是心虚!”
盛睡鹤只是摸着下巴朝她笑,不置可否。
“你……你说不说?!”盛惟乔跟他僵持片刻,见他还是无动于衷,目光一转,忽然抢步上前,抓起几上的拂尘,指着他大喝,“不说信不信我抽你!?”
盛睡鹤懒洋洋的扫了眼拂尘,语气温柔道:“乖囡囡,你这么拿拂尘是不对的!像你这样没练过武的女孩儿,手劲不足,用拂尘的麈尾抽人根本抽不痛,你应该倒转拂尘,用手柄打为兄才是!”
他特别亲切的提醒,“而且照你现在站的位置,顶多抽在为兄手臂上,这样怎么可能吓住为兄呢?你至少也该朝旁边移两步,瞄准为兄尚未痊愈的旧伤下手嘛!就算你不喜欢见血,那也该退后点,好照为兄头脸招呼不是?”
“……你不要当我听不出来,你在暗示我你在海上带伤出手救过我!”盛惟乔紧紧攥着拂尘,整个都直哆嗦,半晌之后,才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来,“但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被卷进去!”
盛睡鹤笑眯眯的“嗯”了一声,好整以暇道:“所以乖囡囡,你到底要不要动手了呢?”
指了指自己尚且湿漉漉的长发,“如果乖囡囡不打算抽为兄了,那为兄可要喊人回来伺候啦!”
其实盛惟乔虽然口口声声不念他的救命之恩,但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踌躇,本来扬起来的手臂都放下了。
如果这时候盛睡鹤说几句软话,哄她一哄,她肯定是不会动手的。
偏偏盛睡鹤不但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反而火上浇油,一副“随便你想怎么办反正我没什么好怕的”样子,才有点犹豫的盛惟乔,顿时就觉得怒从心底起!
“他竟是笃定我不敢或者不会打他吗?!”盛惟乔这么想着,原本的退缩都成了坚定,毫不迟疑的踏步向前,挥起拂尘就朝盛睡鹤手臂上抽下去!
盛睡鹤方才的“教诲”她虽然听得清楚,但她毕竟没有闲着没事就把下人绑起来抽一顿的爱好,即使这会被盛睡鹤再三激怒,到底做不出来朝人家脸面或伤口下手的事情。
盛睡鹤含笑看着拂尘呼啸着向自己左臂落下,纹丝不动,眉宇间一片波澜不惊然而就在拂尘堪堪触及他衣物时,半开的窗子里猛然掷进一物,狠狠砸在拂尘的手柄上!
盛惟乔尚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已觉手中一轻!
“啪嗒!”
半截手柄连着麈尾跌落到石青底描金绘番莲海兽图纹的锦毡上,弹了几弹,最终无力的趴在了盛惟乔足前。
“你干什么?!”盛惟乔呆怔片刻,朝窗棂里出现的公孙喜怒叱,“谁准你偷偷在那儿的?!”
公孙喜面无表情,既不反驳,也不请罪。
那无动于衷的样子像极了盛睡鹤方才的煽风点火,盛惟乔瞪着他,只恨不得搬个石鼓来砸到他脸上去,好把他那一脸漠然砸个粉碎!
室中有短暂的僵持,跟着盛睡鹤的轻笑声打破了对峙:“阿喜你先下去!”
公孙喜没有波动的面容在听了这句吩咐后,泛起微澜:“首领……”
盛睡鹤只是看着他,笑意盎然,然后公孙喜就低了头:“是!”
他退下后,盛睡鹤方转向盛惟乔:“乖囡囡,你闹来闹去,无非是想知道为兄的生身之母,是否介入过你爹娘之间是也不是?否则照爹爹之前给你的说辞,咱们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怎么会立刻对为兄转了态度呢?”
摆手止住盛惟乔到嘴边的话,他薄唇勾起,笑容越发浓郁,“不过,你想过没有?即使为兄的生身之母介入过你爹娘之间,为兄生都生下来了,你又能把为兄怎么样?难道你要杀了为兄吗?只看你方才打为兄都不敢照脸下手,你确定你有这个对血脉手足下狠手的勇气?”
他垂下羽扇似的长睫,嘴角勾起的弧度越发上扬,“问题是如果你不杀了为兄的话,即使,为兄是说即使,即使你接下来能把为兄赶出家门反正你是女孩儿,过两年就要嫁人的,除非这两年里你娘生下男嗣,否则你信不信爹爹肯定还会把我接回来?”
“到那时候,结果还不是一样?”
“没了你在家里跟为兄作对,为兄不知道多么松快!”
“最重要的是,外人可不知道你娘对为兄一直非常宽厚,只是你容不下为兄他们只会议论你娘心胸狭窄骄横跋扈,表面上装作大度,私下里却一直唆使你针对为兄!”
看着盛惟乔瞬间瞪大的杏子眼,盛睡鹤笑的开心极了,“当然啦,为兄知道,以嫡母的为人,是肯定不会在意这些窃窃私语的。所以乖囡囡,你好像也没必要太操心这一点?”
“……你好卑鄙!!!”盛惟乔想反驳,但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能够想到的反驳之词,是那样的无力:诚如盛睡鹤所言,无论盛兰辞是否背叛过冯氏,盛睡鹤这个人已经在这个世上了。
纵然盛惟乔证明了他的身世没有盛兰辞说的那么无辜,又能怎么样呢?
她做的出来把他赶走、拿墨汁泼他、用拂尘抽他……却不可能像对待韩少主那样,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可能是亲兄妹,更因为盛睡鹤对她只有戏弄没有实质上的侮辱与谋害,盛惟乔的心性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不是为兄卑鄙,是乖囡囡你太冲动了!”盛睡鹤戏谑的看着她,一双眸子在室中依然熠熠生辉,慢条斯理道,“你看看你,什么都没想好,就兴兴头头的跑过来找为兄兴师问罪……幸亏这是在自己家里,如果现在是在外面,被你质问的是外人,你要怎么下台?”
“如果这个外人还跟两家有着世交的关系,或者是生意上的来往,你说你这么脑子一热的做法,会惹来多少麻烦?”
盛惟乔茫然的听着他教训,竟下意识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话音未落,盛睡鹤还没回答,她已惊醒登时气得尖叫出声,“谁准你教训我?!你居然妄想教训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歇斯底里的喊完后,盛惟乔却也彻底没了继续质问下去的信心:她不但被这只外室子堵得哑口无言,居然还因为心神一时失守,反过来请教他!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盛惟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更丢脸一点了!
一脚踹翻矮几,盛惟乔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阻止自己用落荒而逃的方式离开泻珠轩不过尽管她尽量保持了“拂袖而去”的姿态,出门后,依然觉得双颊滚烫,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上这会一定是红霞漫天:半是羞愧,半是气的!
她忍住伸手去摸的冲动,正要告诉丫鬟回朱嬴小筑,迎面忽然走来了匆匆忙忙的细泉:“小姐这是要往哪里去?”
不待盛惟乔回答,她已劈头道,“您要没什么真正要紧的事,快跟奴婢去二房!”
边说边扯住她手臂,拖着就走盛惟乔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她拉了个踉跄!
“怎么了怎么了?”亏得绿锦眼疾手快扶了把,盛惟乔才能站好,一面跟上细泉的脚步,一面惊疑不定的问,“这时候怎么忽然要我去二房?”
宣于府开的荷花宴尽管是午饭之后没多久就结束的,如今天热,昼比夜长,但一行人打道回府,又收拾了下,现在也快到晚饭的饭点了虽然盛家没规矩说这时候不许各房之间走动,但按照一贯的默契,没有正事,一天当中到了这时候就是各归各房了。
盛惟乔所以惊讶,她正想着是不是自己那个不省心的二叔又闹事儿了,谁知却听细泉叹了口气,简短道:“二夫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