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之于一个人而言,最后大概只记得时光的流逝,一边说着很久以前,一边又觉得往事历历在目,还有那么几件事还犹记在心。
犹记得小孩蹒跚的步伐,稚嫩的初音,倔强的眼神,或者,寻觅的惶恐,仅此而已,还有好多月川已经忘记了。
那时锦川尚在褓中,茹娘本是被派遣的差事,只道喂喂奶水让小孩活命就好,可久而久之又上了心,听到不好听的话也会落泪,泪落到熟睡的小孩脸上,怕惊了他,急忙拿绢布轻轻擦去。
像能感知自己不受世人待见一般,婴孩时总是安静的地睡着,不舒服了拱两下,茹娘或是喂奶,或是清理,完事后舒服了又安静地睡了,常常睡上一整天。
虽然很少但小孩也有睡不着的时候,那时就会痛快的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久了让茹娘也跟着鼻酸。
月川从学府回来远远就听到声音:“怎么这么哭得,明明还这么小。”却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进屋,看见茹娘正抱着他走来走去,嘴里不断低声哄着,定是急得焦头烂额了。
月川发现锦川虽还小,却有些定性的习惯――每次她把他抱在怀里时他会一直盯着她看,目不转睛的亦如初见时。
她伸手从茹娘手里有些费力的抱了他,赶忙寻个地方坐下让自己抱他更稳些,小孩立即停了哭声,茹娘松一口气,道:“还好停了,这么小的娃哭久了可不好,万一岔气了就坏了。”
月川好笑,揪他一小撮刚长出的白色软毛:“小老头这么皮让大人担心,岔气了活该,怎么跟什么都懂一样。”无以复加的宠溺。
小孩得寸进尺,要伸手抓她头发,偏偏弄得她脸痒想笑。
笑声传满儿时这座宫中小小一隅的偏殿,美好如初。
“小殿下这么懂事,也不妄公主对他一片苦心。”
“我能有什么苦心?”她忽然想到义不容辞这个词,这是今天席幕郧阳那老木头上课时教的,可又觉得哪里不对。
想到这月川不禁咬牙,这席幕老儿果然误人子弟!
等锦川再长大些,那时锦洛已经能跑能跳,整日嚷嚷着嗓门怪叫,每次月川一去皇后娘娘那他就寸步不离的粘着她,以前不会走路时被人抱着倒无妨,现在追着她跑甩都甩不掉,还要她抱抱,小一点时她还勉强能抱,现在哪抱得动,只得每次带许多从民间买来的小玩意儿给他玩。
锦川因出生不易,从小就身体虚弱,长大些又生出不好医治的病根,有句话讲“泡在药罐里长大的”大概就是说他吧。
每日每餐一大碗苦药,有时膳食里也会加些有助养气养元的药材,用了不少方法,他的手被握着时始终还是冰冷的。
月川有时患得患失,常会在半夜起来探探他的鼻息,这是她不知何时起养成的习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中他没了气,感受到他平稳的气息扑倒自己手指上,才放心回屋睡下。
锦川儿时迟迟不会说话走路,月川心里不安,便整日围着他打转:“锦川的母妃是晔妃娘娘哦,叫母妃,叫一声就给你吃糖糖,母妃,母妃......”
她记得以前太后都是最先教她叫母妃的,当时她还疑惑为什么不叫太后,锦川叫晔妃应该是母妃吧。
她总是重复着几乎相同的话,锦川不懂只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钻,有时露出乳牙咧嘴笑笑,有时小脸一皱将哭未哭,无论怎样就是不开口,月川无奈只得停下哄他。
可她又不死心,心道锦川是个倔牛儿,又掰正他身子让他看着自己,轻音慢调的:“母、妃......”
小小的锦川一愣,旋即又一个劲儿的去抓她的嘴唇,露出仅有的两颗小门牙咿咿呀呀的叫。
如此折腾不见效果,月川无奈只得改变方式,老实说她实在不懂该怎么去做,也不知小孩是先学会说话的还是先学会走路的。
过几天提着他到院中空地上,手从腋下轻轻环住身子让他一步一步走,她弯着腰,匀着力,数着步子,一点一点的用稚嫩的方法教他迈向成长。
那时秋风刚好吹过院中百年黄桷树,落叶满园,两双小脚并排重叠踩在枯黄的叶子上。
谁知才走几步那厮就不抬脚了,要蹲下来,她提着他不让蹲,他就抬起脚整个身子吊着,月川当时气血一上来,“你看人家锦洛都会了,你和他是一样的,你怎么就不努力呢。”
放下他一人在院中就回屋了,可不一会儿又回来抱他回去,算了,你个小屁孩都不懂这些的。
月川没办法了,心想只得慢慢来,她最不想做的就是逼迫他。
努力和成功的关系会在成就时格外清晰,甚至感人,企盼着,又刚好实现了,她险些哭出来。
她是真的哭了。
那次月川从学府回来每次都会看见站在门口的小孩,他小手紧抓着门沿,远远看见她便开心得直跺小脚。
平时蔻娘都会在门槛上放一块长形挡板,以防他在大人没注意时爬出去了。挡板很高挡住了她的视线,小短腿又太短,她只能看见小孩因高兴跺脚抖动的大半个身子,样子有些滑稽,月川笑他。
开始时她兴奋地问蔻娘,以为锦川学会走路了。
蔻娘无奈地说:“哪能啊,每次扶殿下学走路,就径直往门口走,走到门口一抓住门沿就不松手了,要是硬把他抱开就大哭,是要等公主回来呢。”听得月川一阵感动,搂着锦川亲了好几口,他就又露出长出半截的小门牙咯咯笑好久。
一天月川回来,不出意料又远远看见门口的一团小身影,他扶着门沿站着,之前立着的挡板倒了,他倒老实站在门里没有爬出来,蔻娘和茹娘都不在。
月川忽然心生一计,向前走了几步,与他刚好五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蹲下身张开双手,用不甚成熟却温柔的声音:“来,到皇姨这里来。”
小孩有些犹豫,可看着月川张开的双臂,想要入怀,终究是松了紧紧抓着的门沿,小心翼翼的向月川走去......
一步,又一步,月川的五步他要用十步来走,月川紧张盯着他迈动的双腿,身体不自觉前倾,准备随时接住要摔倒的他。
小锦川挥着小手持着平衡,一路摇摇晃晃向她走去。
在快到月川身前的时候,她又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要他再走一次,小孩看着突然远离的人,小嘴一扁将要哭出来,泪花在眼里打转,但还是继续向月川走去,嘴里哼哼唧唧,亦步亦趋的。
终于,又到了月川面前,这次她没有再后退,张开双手迎接他,小孩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
就像不再忍受委屈可以在这人面前放肆一下,忍不住在她怀里哭起来,而月川搂紧他没良心地仰头傻笑--
嘿嘿,锦川会走路了呢。
再过段时日的某晚,茹娘照料好锦川睡下就退下了,月川哄睡他一会儿自己也有些睡意,正要熄灯回房时,锦川兴许是不想她离开,忽然一声:“月,川~”
声音软软糯糯的不甚娴熟,却实实在在的让人听得清楚,她不知如何反应的呆愣片刻,下一瞬间睡意全无。
“你刚刚说话了对不对?你真的会说话了,锦川再叫一遍。”
锦川没有再说话,因为毕竟人生第一次仍非常生涩,她却欣喜万分,喜极而泣。
她那时想,不过是个孩子,正呀呀学步口齿不清的年纪,那样别扭的孩子,总是站在门口等她回家,总是在深夜悄悄挤进她的被窝,第二天清晨吓她一跳,看着被吓着的月川,自己却羞红了脸。
他从来不冷不热,不发一言,如今却说出了人生第一句话--她何其有幸。
她欣喜于他的成长,效仿大人的说话腔调:“我的小锦川长大了。”
后来她仍记得这句话,在真正长大后的锦川说的一句话后她记起了这句话。
他说:“要是永远都长不大就好了。”
月川十岁时锦川五岁,那年她征求太后的允许后带他进了皇家学府,和着一帮小辈们一起上学,虽然锦川是个沉默性子但她仍看出他的期待。
她开口问他:“锦川啊,上学好吗?”
锦川认真思考片刻后又认真点点头。
“哪里好呢?”她这样问,其实是想知道他在学府有没有被欺负或者有没有交到朋友,要是谁敢欺负他就吃不了兜着走。
“学堂里没有药味。”他这样回答。
月川鼻子一酸有些想哭,却故作生气地开口:“锦川的意思是不喜欢这满是药味的偏殿咯?”
“喜欢,家里有月川。”会说话的小孩,把她逗笑了,他又说,“学府里有个很讨厌的人。”
月川很惊讶,锦川可是第一次说讨厌谁呢,她不由得好奇。
“什么样的人这么讨厌呢?”她问,一定是有人欺负了锦川,看她不教训回来。
“嗯......”锦川歪头在他学识浅薄的脑袋中找恰当的形容,“一个喜欢女孩子的男孩。”
月川第一次听到这么稀奇的话,装作傻眼的样子:“这么讨厌的吗?哪天我这个喜欢男孩子的女孩去训训他。”
“他伸脚绊我,偷藏我的书,还不让我睡觉......”最后还很气愤的加一句,“这人真的很讨厌。”
月川一顿,着看他咬牙切齿张牙舞爪的说完,欣然将他搂进怀里:“对对对,真是个讨厌的人啊。”
她其实很高兴——第一次结交到朋友,你一定很喜欢那人,一定不会寂寞了罢。
月川以为平静的日子会一直平静下去,虽然后来回想起当事人没哭她却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觉得丢人,可她怎能忍住不哭,那个人,当时她看到瞪大眼睛,倔强的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的锦川,站在一群小孩中间,满脸是血。
那次以锦洛为首,带着一帮小孩合伙欺负锦川,树枝弹到脸上,伤到了眼睛和眉毛。
那帮小孩,锦洛、锦绣、锦华、席幕原、席幕迁,还有宇文椽那小子,皆在其列。
她气急:“你们这帮小孩平时调皮说两句倒算了,这次看我不好好修理你们一顿。”于是就真的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
事后她背着满脸是血的锦川回家,那血怎么也止不住,不停地往外流,落到她的肩上、脚上、地上,没入尘土,淡红色的,很刺眼,一定很痛吧。
她低着头平稳地走着,头发遮住了眼,对锦川安慰着:“不疼的不疼的,月川说过锦川是个坚强的孩子,不能哭的。”
锦川默默趴在她背上听着她的声音,他没哭。
后来月川背不动了放他下来,他轻轻抚着她的脸,说:“月川,不哭。”帮她擦掉眼泪。
那晚锦川生平第一次疑问--其他人都有母妃,为什么我没有呢?
为什么没有呢?因为你是个孽畜差点害死她啊,因为你的父皇为了保护她免受你害将她藏着你不知道也不允许进去的地方,因为你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祸害,你不配拥有母亲,谁让你那双眼睛长得像个怪物呢。
第一次她发现自己是没有立场的,本来所有都可以与她无关,出于旁观者的一些怜悯她才照顾锦川,若不是,她照样是公主,他们本来没有半点关系,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太后之于她,她之于锦川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不能像太后那样坦诚说出真相,她只能说:“锦川有我啊。”
这话其实很不负责任,可锦川眼睛明亮,看着他顿时豁然开朗的样子,她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说其他小孩这边,锦洛何时受过这气,一时气顺不过来就把这事添油加醋告诉大人,那席幕兄妹被教训得惨,席幕郧阳那老头又是一直看月川不顺眼的,宇文家对自家小少爷挨揍这事也不罢休,几家闹到太后那,最后月川挨骂挨打,禁足半月。
受伤的眉毛渐渐愈合,只是伤口处不能长出毛发,此后锦川的左边眉毛便是断开的,性子更加沉默了,月川担心之余总不能逼着他主动去找别人说话。
她叫锦华去,锦华记恨之前被教训的事对锦川更加不满,拒绝的当口还把她数落一番。
她又叫锦绣去,去了,碰一鼻子灰回来,对她说:“锦绣这脸虽不算太热忱,但这冷屁股是真冷。”言下还摸摸自己的脸像真被冻着了,月川无奈又好笑。
好在后来符香来了,处熟后锦川也会和符香说话,是锦川仅有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