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百年黄桷树下,仿佛过去和现在的时光相隔很近,不过弹指一瞬,但岁月已远,恍惚间时至今日。
盛夏时节总是闷热,月川坐在黄桷树下的石桌旁乘凉,桌上摆着宇文椽前不久送来的棋盘棋子,旁边的陶碗里是特制的凉糕,上面撒上些青提干、芝麻、干果碎粒、玫瑰酱......良叔的手艺好得没话说,普通的凉糕口感都有些粘腻,但良叔做的不仅不粘还挺爽口,月川天天吃都不觉得腻味。
前几天因为锦川刚从边关回来,她几乎天天赖在锦川那里,完全忘了宇文椽送来的棋,到时候若他问起还不好交代,月川平时没心没肺的,但是从不做让朋友心寒的事,这不,一有空就赶紧摆出棋盘来研究了。
已经在这坐了快一个时辰,此时她一手执棋一手拿书,正研究着棋法,时不时放下一颗棋,思量一下又重新拿起来换另一个地方,如此反复。
所谓棋者,弈也。执棋者能捻起一颗子下在一个好位置,是需要深谋远虑的,她对这方面才疏学浅,这几天了解深入后没想到这么有趣,难怪宇文椽那小子这么痴迷。
许久,她好像有些累了,这才放下棋子吃起凉糕来。
宇文椽送棋是要她学好了陪他下棋,想起当时宇文椽说的“你可得把这棋学会学精了,不然哪天你宇文哥哥无聊死了你也会无聊死的。”就无语的翻翻白眼,他宇文家唯一的金贵少爷还找不到玩的了?
宇文椽最爱的第一个是下棋,天生头脑就聪明,少年时就成为了天下有名的棋弈天才,月川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见识过他跟许多一生都精于棋道的老者对弈,记忆里就没见他输过。
所以当宇文椽要她学棋时她还耿耿于怀,莫不是这小子就单纯的想虐她?
宇文椽第二个爱好就是女人。
月川记得他送棋来时那脖子上香艳的红印,还有浑身时不时传来的香气。这人,连遮都不遮一下,羞得她满脸发红。
“怎么样?性感吗?”当时宇文椽见她脸红得明显,戏说。
“性感!你可以不用再当这堂堂宇文大少爷了,去匡庆街最末端的那家‘百君乡’里当头牌,本公主一定砸重金买你!”
宇文椽将折扇潇洒甩开,臭美道:“没想到本少爷在你心目中这么值钱啊。”
“怕你这个头牌太高傲了,帮那些长得丑的客人买你一夜,而且要越丑越好。”
“......”宇文椽当即无言,月川想起他当时吃瘪的表情一阵暗爽。
这时一直在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进来传话:“公主,宇文少爷来了。”
“快关门!别让他进来。”
“这......”小太监有些为难。
“怎么,还不欢迎我了?”宇文椽人未到声先到,那厮已不请自来了。
“谁让你每次来都像是来下任务的,不过你来了正好,把这棋盘顺便带回去吧,我腻了。”
宇文椽皮笑肉不笑:“让你好好学你就好好学,怎的那么多名堂。”
月川一脸嫌弃地扫他一眼,这人爱棋如命,在她看来有些违和,就像流氓会作诗,秉着下流还要文雅。
“说吧,你来我这做什么?”说到这月川突发奇想,当即要调侃他一番,“莫不是看上我这小殿里的哪个小太监美男什么的了?说出来,本公主送你做男宠。”
宇文椽坦然,勾起她下巴,暧昧地说:“小太监没看上,倒是平望公主我还能欣然收下,就是有些泼辣了,好在够味够刺激。”
一把打下他的手,月川佯装惊讶的神情,口气里是不显山露水的嫌弃:“难道你看上了良叔?但是人家良叔有家室又是老男人,你才会迟迟不能如愿,只能频繁地往我这跑。”
这话说得不逢时,偏偏良叔刚好做好新的糕点送来,又刚好听到月川说的话,闻言虎躯一震,险些把端在手上的碗给摔了,稍微定定神尽量淡定的向月川和宇文椽走来。
“公主,糕好了。”把瓷碗放在桌上。
“嗯......”月川应良叔一声。
三人中气氛有些沉静,宇文椽好心想打破这种尴尬局面:“听说良叔厨艺高超,刚刚月川已经吃了一碗,这新的一碗给我吃可好?”
良叔闻言立即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动了几步,一脸戒备地瞄他一眼,没有与宇文椽搭话,忙请求月川:“小的下面还有许多事,先告退了。”月川忙应允他,良叔马上以比来时多了不知多少倍的步速离开,期间还要做到让步子看起来很从容,月川看着良叔远去的步伐,悠悠道:“真是辛苦良叔了。”
宇文椽僵着笑脸:“你少给我装模作样,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姑娘家的,怎么现在这么坏了。”
“你还别嫌弃,人良叔在这宫中几十年,金贵着呢,你想要还要不起呢。”
......
月川跟宇文椽贫嘴贫够了。
“回归正题,你来我这做什么?”
宇文椽将折扇插腰带上,坐下来拿勺舀凉糕吃,全然没有平时的公子样,月川一把夺过碗:“喂,问你话呢,别把自己当外人。”
宇文椽盯着月川手里的碗颇为惆怅:“唉,姑娘长大了也跟哥哥生疏了。我俩谁跟谁啊,那可是一起做过弊,一起打过架,还一起睡过觉的青梅竹马,我说,你也别这么见外嘛。”说完又抢回了碗继续吃。
“哪壶不开提哪壶,谁跟你睡过觉?”
“你忘了?就有一年冬天我俩跑出去迷路了,不是在一个破庙里抱着睡了一夜吗?当时还是你自己喊冷,死缠烂打要宇文哥哥抱着你睡。”宇文椽装模作样地两手交叉抱着膀子晃动。
“......”月川觉得自己以前也是蠢,偏偏这种事宇文椽总爱拿出来念叨,“本公主警告你啊,这种事以后不准再拿出来说,要是让外人知道了本公主要你好看!”
宇文椽打小就让着月川,当然也一直觊觎着想当月川兄长:“是是是,月川最大,我这个当兄长的还能怎么办?只能宠着了。”
“......”
宇文椽终于想到来刚才月川的问题:“其实今天来也没什么事,就是下午和丞相大人来宫中谈谈当年关于锦嵘的案子,出宫前顺道来看看你,这不好久没找你了嘛。”
月川不理他油嘴滑舌这套:“锦嵘的案子当年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怎么又要重翻出来?”
“自然是有许多疑点没解开,自然是因为现在查这案子有用处。总的来说就是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图的就是个把握全局而已。”最后宇文椽加一句,“然后不里不外的人从中分一杯羹。”
宇文椽现下才刚入仕,被刘相看中才干安排到名下做事,短时间内阶位升了不少,已经快与燕大人职位相当,正主办宗府事宜。
月川对这事兴趣全无:“管你里面外面、分不分羹什么的,我守好我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她还是非常排斥锦嵘这事。
“怎么?我还以为你挺关心的,毕竟这事当年害锦川不浅。”
“那些都是无中生有的话,后来也不了了之,现在只要别再连累人就行了,我何必再费脑费神去打听。”
“你对他......从小就是吗?”宇文椽话题一转,转到锦川身上。
“当然不是,当时我还不懂那玩意儿呢,哪有那么变态。”
“有什么不懂的,我都懂了。”
“所以说你不是人啊,是变态。”月川不放过任何一个戏说他的机会,总是对此乐此不疲。
只是这次宇文椽没笑,只是直直的看着她,是一种能看透内心深处的眼神。
月川又拿了一颗棋子放在格子上,白棋大势既定,输赢已成定数,月川喃喃道:“若是人能像这下棋一样黑白分明、有输有赢该多好。有些人混混沌沌地活着,自以为聪明地装着糊涂,却总是时刻计较着很多事情,其实心里有多卑鄙只有自己知道......”
月川当宇文椽是好友是知己,从来对他直言不讳:“这大概就是我儿时的真切写照吧,然后某一天出现了一份寄托,从此那寄托就是信仰。”
五岁前的她混沌地活着,因为是个外人,不受锦嵘待见,所以后来她其实存了私心,刻意去讨好那些皇子皇女,故意让他们知道有个很好很好的月川,是从小抱过他们,会经常去找他们玩儿,会给他们带来许多礼物的月川,她想着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像锦嵘那样欺负她了。
她那样的卑微,那样的卑鄙,不知是何时开始虚情假意的讨好,不知是何时开始懂得真心对待他们,直到儿时的锦川说:“今天先生教我们学了‘救赎’这个词,锦川就想着要好好感谢月川,是月川救了锦川。”她才惊觉自己不再卑微,她早已有了能理直气壮留在这个家的理由。
“是月川应该谢谢锦川!”
她说,锦川是她的信仰,是因为那年久别重逢,她失而复得的少年大病初愈,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时,映出他奇异瞳色中的梦幻光彩,那是人世间最好的人,有着最好的容貌,美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少年的眼里只有他的月川,当她看着那双眼时,便开始相信一些模糊不清又至高无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