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是晔妃本家,傅老爷子便是锦川的外公,这些年来傅家表面上还算是朝中大家之一,可实际上傅家人中已经没有人能掌握实权,傅老爷子年事已高将近退职,但因老爷子是几朝元老,朝中人对傅家也是礼让尊敬,没人敢为难傅家人。
以前傅老爷子因为锦川被欺负的事大发雷霆,请命要带锦川回傅家照料,当时太后不同意,说:“锦川是皇子,哪有住在外面的道理,而且月川也是全心照顾锦川的,没有回去的必要。”
可傅老爷子脾气犟,反复请命,局面一直僵持着。
月川当然希望锦川一直住在偏殿,却没有立场反对,好在锦川自己不想去,说要和月川在一起。
当事人都发话了,傅老爷子不能说什么,这才打消了让锦川回傅家的念头,于是送来符香做锦川侍读,以此来向外人表明傅家的立场。
符香是锦川的福星,月川第一次见到符香时,惊讶于她的美貌,觉得她宛若天仙,她好像天生有让人莫名孤寂的气质,可她只是淡然的站在那里。
说她是福星,一是因为她来以后锦川就很少犯病,二是因为从此锦川有了一个朋友。
符香其名如草,其人如菊,道不尽那清新淡雅的风情。初来时是一个粉嫩模样,十足的美人胚子,如今长成,月川见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可她自小体弱,常年吃着药,说是有不治之症。
她想,这女孩,与锦川同命相怜呢。
时间是寻回锦川的那年——
他的病才刚刚好,傅老爷子马上又上书,坚决要让锦川回傅家,太后照旧不同意,皇上最近都在为这事烦心。
月川不想去理那些个烦心事,陪锦川去皇宫后面的罄峦山透气散心。
大狄皇宫依罄峦山而建,傍杳渠水而立,在罄峦山上,放眼过去见一条清晰明了的河流,河身没有支流,只一根细长的主干绵延到天际尽头,人称名为杳渠。
杳渠本该称河,以渠为名把河说小了,但大狄人对这河有种莫名情结,偏说成与人亲近些的“渠”。
杳渠地势低,很久以前还未发现河迹时,河身完全隐没在山林中,若不是在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时的恍惚一睹,便是在这活了一辈子的人,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条河,而罄峦山位置特殊,能将杳渠一览无遗。
山河仿佛天生就只属于彼此一般,永远依偎在天地间,人们常用这山河来比喻恋人或者亲人,恋人间谈情,亲人间说爱。
传说几百年前一支军队被困于山中,发现这条从未知名的河,解了军队的饮水之急,后来这支军队战胜建国,国主特地派人去追踪河流源尾,发现那河竟然有头无尾,没人能找出河流的尽头。
人们稀奇,将此山此河记录在册,月川小时候刚学会认字看书时读到这段,书中这样写:“东南有河,不见其踪,东南有山,唯见其踪,其山高远能得月,其河无尾远长流,一曰盼岳,一曰望川。”
她当时想,原来杳渠叫望川,罄峦山叫盼岳,比现在的名字好听,古人高雅,连取个名都是望盼的意思。
后来朝代几经更替,附近有了城,有了人烟,山河之间流传出不少美好故事。
月川想,他们是不是也算这些故事中的一个......
儿时她总偷带着锦川上山,总会指着山下的河对锦川说:“这河以前叫望川,锦川的名字就是取自这条河的川……”
她悠悠道,话里带着莫种暗示:“……皇上说这河被大狄人赋予长长远远的寓意,希望锦川能长远呢。”
少年闻言一怔,然后惊喜地笑开。
……
山上,飞出一缕细长向上的轻烟,越上越淡,而最浓处,月川跪在那里,她其实什么也没有拜。
以前她稍大些时,去过当年荐勇和容妃最后到过的地方,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她只随地抓了一把那里的泥土带回来,拿罐子装着埋在皇宫后面的这座山上,作为“墓地”年年来祭拜。
可是这次她什么也没有找到,那坟墓在杂草丛生中早已没了踪迹。
曾经威震天下的大将军,永久消失于这天地之间,丑闻比美名往往更有谈资,更吸引人,纵使以前再光荣伟大,留下的只剩骂名,就像月川每次在宫外听到的只有关于将军与母妃的丑闻,人们哪还记得当初他在战场上的英姿、她名震天下的才气。
就算不记得,至少,给他们建座墓不行吗?
月川于空旷处燃起轻烟,又取酒洒下,等着所有钱纸都烧成一堆白灰。
锦川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青色大袄,头发用一条细绳松散地绑在身后,站在一旁默默陪她看她。
当夕阳西下,圆月升起,脚下整座皇城的灯光逐渐辉煌,穿插城中的杳渠被映得闪闪发光,像银河,像丝带,缓慢地淌过。
人们在静享这安定盛世,任岁月流淌。
愿这番安定太平能长此以往--
月川无比惬意,找个地方席地而坐,锦川见此也坐下来。
“好久没这样了,以前我们还经常从那个口子下山,下去刚好是锦川母妃住的地方。”月川指着离他们几百米远的白石阶口说道。
锦川转头望那口子,道:“这是月川差点被狗咬了后找的口子,我记得。”他刚刚病好,声音很轻,说着便是呵笑,想起当时月川的狼狈窘样。
复又微微转头去看山下一座不大的宫殿,那宫殿并不堂皇,比起其他地方的灯光要幽暗些,里面几乎不见有人,只有几间房在泛着幽幽的昏黄灯光,偏偏他看得专注,是他心之所往的地方。
月川看出他的心思,道:“今天已经晚了,晚上风寒,明天我们一起去吧。”一起从那个白石阶口下去看晔妃,当初她出发前答应过晔妃,回来会带锦川去看她。
锦川闻言点点头,回头看她,他的瞳色在月光的映射下像玉,深邃不见底。
月川一惊,心里有些发慌,她深知以前自己绝不会这样,可现在却不知为何她忽觉脸热发烫,眼神飘离不敢看他。
“怎么了?”锦川察觉到她的异常,询问道。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锦川笑得很好看,虽然以前也很好看,但现在更好看,天底下最好看!”她镇定片刻才看他,说的话没头没脑的还不断重复,但是她的真心话。
此时她眼中是山上辽阔的视角,眼前群山万重,他身后是月光照下来映射出的幽蓝江山……
江山如画,未能抵得过他回眸抬眼间的倾世一笑。
“锦川承了母妃的颜,如今才十二已能见模样标致,真好看!”
“哪里好看?”
“都好!眼睛,像明玉,还有鼻子,嘴巴......”月川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未等她说完话,他忽然将脸凑近,近得可以用纤长睫毛扇抚她脸颊的距离,能感受到对方传来的温热气息......
他给她看他的眼睛,“现在月川就能看得更清楚了,只有月川能这样看。”
月川吓一跳,急忙蹭的站起来,不知觉拉开距离,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第一次在锦川面前感到窘迫,她也有些不知所措,若不是在夜色中,她的面红耳赤一定会被一览无遗。
怪哉!
锦川没在意她的后退,也站起来,倾身上前将她抱进怀里,手揽着她的腰,将头埋进她的侧劲,以前小时候他也常这样做,好久没再这样了。
月川惊觉,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自侧颈里传出嗡嗡的声音:“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睛太异类,以前别人看我时总会先惊愕一下,下一刻才又会坦然地跟我说话,是一种被差别对待的感觉,我那时想,要是和常人一样该多好......可现在月川都说好看,就是真的好看。”
一阵晚风吹过,吹起他松散系在身后的长发。经年前少女心初动,当时迟疑不知情,只觉这发丝间的味道真香。
他说:“我喜欢月川。”
哪种喜欢?
以前锦川说过无数次喜欢,兴许是心境不同,月川对这句喜欢有别样的想法。闻言她随之一震,害羞得绷直身体不敢动。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思索这句喜欢的含义,便会不断疑问,是对月川的那种喜欢,还是对符香的那种喜欢。越想越觉得仅仅是对月川的那种喜欢,心里就越发难受,还不如当初没听到这话,不如就此粗头大脑的过活。
因为这话她困惑多年不得求解,真正明白的时候是后来温床枕畔,终于放下世俗中一切的桎梏,他在耳边悄声说“我爱你”。她为此流泪,原来爱和喜欢是不一样的。
“傅大人这几天说要让你回傅家,你怎么想的,想回去吗?”
“月川呢?想我回去吗?”锦川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
她当然不想,以前不想,现在更不想,可是:“这事我决定不了,得看锦川想不想。”
“不想。”
“真的?”月川很高兴,语气都是比前一刻高昂的。
“上一次说不想就是真不想,这一次说不想还是不想,月川不用质疑,且让我继续呆在你身边就行。”
“嗯......”月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现在很多时候都听不懂锦川说的话,听来好像夹杂着弦外之音。
那晚在山上锦川如是说,可在傅老爷子与太后僵持的最后,锦川还是同意了回傅家的要求。
当时傅老爷子问锦川:“你还是像上次那样不回傅家吗?”
他看一眼在旁边低着头绞着衣角有些紧张的月川,她不知他当时在想什么,片刻后,只听他说:“要回的......”
月川相信锦川有他必须回傅家的道理,可能是因为在傅家不用像在宫中那样难堪,可能是因为脱离皇宫能证明他不会入仕的事实,世人能安心,可能是因为不想再连累她。
她揣测了无数种可能,可锦川不说,她也无从得知。
符香是傅家派来的锦川的侍读,不久后月川也让符香回了傅家。
蔻娘来叫吃饭的声音让月川从回忆中回过神,至今她偶尔恍惚才会意识到——
锦川原来早已经离开这座小殿了,现在只有那么些人还在守着这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