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权衡从来就如这下棋一样，整个大狄官场，无非是以荐寄锡为首的荐党，以刘丞相为首的刘党，还有统帅四成兵力的席幕郧阳将军，当然还包括有名无实的傅家，宇文家，各方都掌握着不同的情报，并且互相对立合作，宇文椽才入官场，便雄心勃勃要插这一脚。

荐党多是武将，主外朝，而刘党多是文官，主内朝，可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谁都不甘心占半，都想把握全局，争得头破血流，却只是当局者迷，其实比起当年太子只认刘党，如今二皇子殿下倒是更宽心些，对待两党皆是容和，以至荐党也是依靠二殿下的，所以说到底都是二殿下的人，却在争夺。

月川听宇文椽分析得头头是道，便说：“我了解锦洛，他可从来都不是笨蛋。”

“二殿下确实精明，任由荐党和刘党相争，巧妙地维持着一种权利的平衡，这样倒为他以后登位省了不少麻烦。”风过摆起宇文椽的衣衫，他眼望灿阳照射的昭昭远山：“可是我敢拿我这条命打赌，这大势所趋，我定是那个算得最远的人！”

月川给他一记白眼，敷衍地夸一句“能耐”，也跟着他望向远处，思绪飘到很久以前，连她自己也陷入疑惑，多年前，那场震惊整个大狄的事，也就是太子锦嵘的死亡，究竟是怎样开始的？

大狄朝内各方权势暗流涌动，表面上却始终平静，太子一事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朝廷不太平的局面。

一切还要从太子去世的时候，大狄的第十二年，那年的深秋说起。

那时月川尚且还是个小姑娘，更是被这件事波及的局内人，所以月川自然没有所谓“旁观者清”的眼力，如果说如今月川能和宇文椽侃侃而谈这个“事件”，但是当年的许多疑点连她自己也是迷糊的，更别说那年在太子、兰太医、荐寄锡、燕遂之间发生的事了。

......

大狄第十二年，深秋。

这一年的冷气比往年都来得早，虽是秋季，雪却已经下了有些日子了。

温度已是极寒，宫宇屋檐上都铺满了雪，一片片，似轻盈软纱，一团团，又似厚实棉絮，算是一番美景，往天一直下的雪在今日稍作停歇，天不见亮堂，无风，显得格外静谧，宫人们路过时鲜少有人抬头看这屋头雪盖，想来这世道难平，求安平就只能低头做人了。

主子这几日生病，东宫里人心惶惶，太子殿下可是皇上皇后的心头肉，前几日皇上还因照料不周的罪责下令杖罚不少人。

可哪是这些宫人照顾不周的缘故，太子殿下自己图刺激跑去尥元宫，说是要去里面喂鱼，期间下起凛冽寒雨，下人们都劝太子回宫避寒，可主子不听劝谁又敢阻拦，这才受凉染病。

这些人跟了这主子日子不好过，挨了打罚不敢声张--尥元宫乃皇家禁地，若让万岁爷知道太子私自跑去必会大怒，皇后娘娘维护着太子，下令整个东宫人不许多说一句。

兰穆青正值中年，脸上几条细纹，这几日为太子锦嵘治病整日往这里跑，现下正在床边给太子把脉，皇后娘娘则满眼忧虑守在一旁。

少顷，兰穆青松开锦嵘手腕，对皇后恭敬施礼：“娘娘不必担忧，殿下只是一场小病，已无甚大碍，后几日只需多注意保暖，按时喝药，休息几天就会完全康复了。”

“这样自是最好。”皇后点头，转头心疼看向锦嵘，对兰穆青说话和气，“嵘儿从小身底子不好，常会生些病来让人操心，多亏了兰太医医术高明，总能及时医治。”因为每次兰穆青都能确切地医治锦嵘，皇后对他极尊敬，没有主子的架子，复又命身旁的小宫女去取物赏赐。

兴许是因为受宠若惊，兰穆青神色略显不自然，忙跪下，谦虚道：“娘娘抬举，臣虽能每次药到病除，却是治标不治本，不敢妄言医术高明。”

坐在床上的锦嵘早已一脸不爽，已经有些不耐烦，出声打断二人：“母后，我不要喝药，苦死了。”

“良药苦口，你不自己爱惜自己的身子就得受受这良药之苦。”皇后话这样说，但作为母亲，恨不得自己来尝这苦味。

领了小宫女拿上来的赏，兰穆青不敢叨扰二位贵人，自请去看顾煎药，皇后应允。

退身出寝殿门，只听到母子俩丁点话语：

“母后，这小病不算什么的，可看那尥元宫一池水清鱼肥，不喂饱又不妥，总觉遗憾，母后不是常教导嵘儿做事要有始有终么？”锦嵘对母后嬉皮撒娇，一堆说辞歪理。

“你这孩子......”皇后对自家孩子满是宠溺，无奈：“那尥元宫是皇家禁地，平常严令禁止进入，岂是你能随便进去的？以后不准再私自跑去知道吗？这次母后先知道实情帮你瞒混过去，若是让你父皇知道，少不了你挨骂挨罚。”

“嘿嘿......”锦嵘暗自得意，母后只以为他这是第一次去，哪知他已来去多回。

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跑去就遇见了认识了月川，那次他存心要让这死皮赖脸赖在自家的“假公主”受教训，将她扔进鱼池里，她吓得不轻，日后见到他都面露胆怯，兴起时玩弄玩弄倒让他多了不少乐子。

尥元宫是他的秘密基地，哪有不去的道理？

锦嵘满意--他养一池“鱼肥”，应是用了不错的“鱼料”吧。

只是有次让她养的那个白眼妖怪撞个正着，回想起当时锦川泛着阴寒的银白眼瞳，那眼神仿佛能杀死人，锦嵘暗自啐气，哪天得找个机会修理下那怪物。

尥元宫是不会不去的，锦嵘这样想着的同时还孝心的想宽母后的心：“知道了知道了，下次嵘儿不会再私自跑去了。”他自认这话没有慌意，下次他不会“私自”跑去，叫上小息一起，反正以前也是和他一起去的。

兰穆青渐行渐远，已听不到两人的说话声，其实他甚是不喜这位太子爷。

尥元宫什么地方？那可是当年傅晔妃住的宫殿，生出灾星三皇子的地方，自那以后傅晔妃被移到人少地静的幽宫养病，三皇子也被收养在平望宫中，尥元宫被封为禁地，传言都说那里沾满晦气，太子居然还敢跑去。

兰穆青是“局内人”，不信灾星之说，不得不说这太子胆子够大。

不知不觉已到了煎药房。

煎药房里，宫女小凤正在细心熬药，瞥见兰穆青进来，对她说：“你专心去烧火，我来煎药。”接过小凤递来的蒲扇，兰穆青手扶着裹了隔热布的药罐手柄开始控火煎药。

太子爷喝的药他从来不敢有半分疏忽怠慢，甚至连药罐都是亲自定制送来的，罐体材质特殊，熬制时火候难控，除了兰穆青，一般下人都不能精准掌握火候，平时煎药都得亲自操作，小凤习以为常，让出药罐前的位置到灶台后面去烧火。

小凤是东宫里固定协助兰穆青煎药的宫女，在她看来，太医医术高明有一套独一无二的配药秘方，太子爷的身子就只依赖太医的方子吃药才能病好，以前偶尔几次换了其他人来配药方，都害得太子爷病情加重，于此皇后娘娘就下令以后每次必须得兰太医来治病开药。

她有次偷瞧见太医往熬好的药水中洒一种药粉，不禁好奇，问了太医他也含混带过，之后她留了心思，发现每次太医都会这样做。

就像现在，老太医将熬好的药水倒进白瓷碗中，背过身刻意挡住她的视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蓝布展开，三指作拢捻一小撮粉末洒进药中。

第一次无意间瞧见时小凤还担心是放了什么毒|药，可显然她的担心多余--殿下每次喝的药都会严格把关，需先用银针试毒，再分出一两口给活人喝，等银针未黑，人喝无事后，才是太子爷能喝的药。

定是什么神丹妙药，小凤想，难怪每次只有兰太医能医好太子爷，真神了。神医都讲究得很，还要求她一定要在煎好药后洗干净手，她每次都谨遵吩咐照做。

这边让小凤崇拜不已的兰穆青已暗中收好小布包，唤来小宫女端去给太子。

今天总算忙活完，天色已经不早，兰穆青在一旁的水盆中仔细洗干净碰过药罐的手，收拾好带来的医用品起身回太医院。

路上，刚走近必经的假山，就听到山后有人声，是两个人，声音有些耳熟，待从缝隙中看清那两人后，兰穆青下意识闪身进另一侧的一处山体角落里，意欲偷听他们谈话。

“今天在朝上将军又被尹大人说道了。”一人压低声音愤愤说。

将军和尹大人？

兰穆青把身体往后塞了塞，让自己更隐秘地藏进角落里。

大狄有多位将军，可会被尹大人说道的只有一位--荐寄锡。那人说的“又”字也是讲究，看来这种说道不止一次了。

“将军是大将军，谁又能真的当众说他，那姓尹的不来正面的，一副阴阳怪气，东扯西扯就想说南都赈灾一事将军拨兵太少。”

“我看他是醉不在酒，这么多年他只混了个荐党元老的名分，心里一直不甘着呢，当年上届党首荐勇才刚死，他就到处拉人说客，一心想占党首的位置，真是可笑。荐党内部多是武将，他一个文官算个甚？况且他还不姓荐。”

那人心里对那姓尹的嘲讽不已--“就算把那只十几岁的小公主推上去占位，也轮不到他，好歹人家小姑娘还姓‘荐’。”当然这种设想只为贬低尹氏，是不可能发生的。

当年荐寄锡尚且稚嫩年轻，尹氏没在意他是荐勇亲弟的身份，只认为这荐勇的小弟从小喜文不喜武，只知道专研文学儒道，对他不以为然，哪知是个狠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最后竟让皇上亲自下旨推他上位。

“荐将军就是为人太和善，脾气好，不但不恼姓尹的刁难，还当即下令多拨兵去赈灾，大家心里都亮堂着，那南都地远人稀的哪需要那么多兵。”他忠心于荐寄锡，拥戴荐将军，对这事气赌，非要说出来才舒心。

兰穆青听两人对话，在暗处平稳无声地喘气。这些人都糊涂被蒙在鼓里，要说心眼亮堂，如他，日子就不好过了，就像放在胸口的小蓝布包，搁得他喘不过气。

待两人走远他才出来，心如明镜，他其实也算是荐党的一员吧。

人人口中所称赞的和善之人，荐寄锡，那是暗处的魔鬼......太阳越猖狂，阴影就越深邃，如今的荐党早已不是在太阳底下的了，荐大人野心勃勃，手段狠绝，意图掌控全局。

像他，所有人都不知他是荐党人，确切地说是只为荐大人效力的人，因为人们不知，所以帮荐大人做事会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