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今犹在,物是人非事事休。陆嫣然隐姓埋名逃到雍丘,在令狐府上藏了三年,内心有恐惧,有仇恨,有悲愤,却不敢对任何人表露半分。
她曾无数次期待过南石八归还之日,鲜衣怒马,功成名就,强大到足以撼动朝堂那位宰相,斩杀北疆那位将军。没想到现实竟是如此情形,她心中的委屈一时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天宝四载,陆相在朝堂遭到李玉甫陷害,被贬出长安,绿衣随祖父返回祖籍洛阳。然而祖父心系朝堂,屡次向皇帝上书,谏言“安氏必乱,防患未然”。皇帝听从了祖父的谏议,召安定国长子入长安为人质,祖父却也因此被安氏嫉恨在心。
朝堂上那位宰相再次感受到来自祖父的威胁,处心积虑地给祖父安了一个治下不严的罪名,祖父被发派到范阳任司空一职
范阳是安氏的老巢,安定国在范阳盘踞多年,权势早已根深蒂固。李玉甫费尽心机给陆相安排了这样一个去处,简直是送羊如虎口。
陆相带着家小刚行至范阳边境的唐山,就被一群流匪截杀。那些人训练有素,下手狠辣无情,绿衣慌乱之中和家人冲散,掉进猎人设的陷阱之中,才侥幸逃过一命。
经过艰难的三年,那些痛苦和恐惧已经淡了,唯有仇恨却愈发地深入骨髓,一刻都不敢忘掉。她以为自己的内心已经足够坚硬,却没想到遇见南石八就溃不成军。幸而她还存着一份理智,和戒心,没有把一切和盘托出。
如今安氏的心思已经显而易见,他坐拥三镇节度使,掌握十八万大军,占了大唐军力的三分之一。瞧着今日的意思,显然已经把令狐峻也收入了麾下,战争简直一触即发。她不确定石八为何也在宴席之上,如果他跟着安氏揭起反旗,她又该如何自处。
石八并不知道绿衣转了几度心思,他只觉得胸前灼热,那是绿衣滚烫的眼泪,和自己愤怒懊恼的心。
他懊悔当初走得太过坦然,以为她必定会等着他回来,他恨安氏贪婪无度,恨当今皇帝偏信权臣。没想到一去三年,竟生出诸多变故,怀里的姑娘几经磨难,亦失去灿烂的笑颜,攒下那么多的眼泪,灼烧着他的心。
“今日我便向令狐峻讨了你回去,先离了雍丘,陆家的仇,咱们一笔一笔讨回来。”如今形势危机,雍丘恐怕难保太平,如果继续留在令狐家,难免身陷囹圄。
绿衣心中一紧,已收了眼泪,恢复清明:“难为南将军还记得旧情,今日是绿衣失礼了!绿衣如今身为奴婢,南将军一句话便能决定我的命运,不过绿衣难承厚爱,还望将军不要强人所难。”
“嫣然,你知道我并没有轻视之意,如今令狐峻已然跟安氏沦为一丘之貉,我不能把你留在危险之中。”
绿衣知道他是重义之人,眼下前途正好。然而她已有自己的计划,况且,如今安氏正如日中天,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将军能撼动的,她不愿让他赌上前途,身犯险境。
“我意已决,请南将军自重!”绿衣说完,甩开石八,毅然离去。
石八了解嫣然的性子,她决定的事很难改变,况且他现在有要事在身,也不敢耽搁,只能转身回到宴席之上。
他今日随义父张绪赴宴,令狐峻与义父本是旧交,此次邀请有拉拢之意。义父深知安氏的野心,正苦于找不到证据,趁此次赴宴,让他夜探令狐府,幸好他不负所望,他发现安定国私下调动军队的证据。
安定国此时正瘫坐在主位之上,他身材肥壮,大腹便便,看起来像是行动都有困难的样子,不过千万不能被他的表象所欺骗,真的以为他是一个愚钝耿直的大胖子,听说他的胡旋舞跳的炉火纯青,屡次得到皇帝的赞扬。
眼下他倒必不用跳舞来讨好谁,更没必要装傻充愣,完全一副睥睨一切的姿态,睃视着众人,目光在张绪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开口说道:
“张先生有大才,如何能屈居于谯郡,况且,杨万石不是能容之人,在他手下做事,恐难有出头之日,如今我掌十八万,三潘重镇急需像先生这样的人才----”
他生性多疑,哪怕箭在弦上,他也不敢挑明自己的意图,仿佛只是一个惜才之人,为张绪指明一条出路。
“郡王抬爱,张某虽不才,自幼也饱读诗书,略识忠善仁孝,杨太守对在下有知遇之恩,我如何能做那种不忠不善,得陇望蜀,贪功好欲之人。”张绪素来刚正不阿,几句话说得安氏变了脸色,却不好发作。
令狐峻是八面玲珑之人,赶紧示意婢女给安定国添酒,被他一把推开。皇帝的后宫他进出无度,见惯了各色美人,甚至那位绝色的贵妃对他都另眼相待,亲密有加,如此庸资素色怎能引起他的兴趣。
令狐峻的两个女儿倒有几分姿色,不过见识太过浅薄,全都围着自己的儿子大献殷勤,岂不知这种毛还没长齐的小子,仰仗的全是他这个父亲,给与不给,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令狐婵儿感受到来自安定国的目光,内心厌恶至极,那样一个膘肥体壮的大胡子,隔着几张案子都能闻到一股膻腥的臭味,她实在不敢恭维。可是看父亲的脸色,显然是想让她向前侍奉,于是暗地里掐了自己一把,捂着胸口装病离开。
天下父母心,重女不重男。令狐家出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让令狐峻生出了诸多希望,可惜长安宫里的那位善妒。
他知道如今安定国如日中天,保不准这大唐就要换天了,他如果能趁机搭上这艘大船,岂不是寻到一条通天的大道。
不说令狐峻打的什么算盘,离席久去的南石八此时已经回转。他没有刻意整理凌乱的衣衫,脸上还留着巴掌印,脚步虚浮,有些吊儿郎当地回到席上,眼神却贪婪地留在令狐峻的次女身上,一副丑态毕露的样子。
张绪暗中观察他的手势,知道他已有所获,遂恼怒地起身,一脚踹在他的身上,怒道:
“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只知贪花恋色,当初若不是看你可怜,我如何会收下你这等酒色之徒!”他说着,伸手招来两人,吩咐道,“赶紧拖回去,打三十军棍!”趁机向令狐峻和安定国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