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黑,雪却愈发的大,纷纷扬扬,把黑和白的世界连成了一片。路上早已没了行人,而今兵荒马乱的,又赶上除夕,人们都愿意猫在家里,守着家人。
令狐娟在永安坊徘徊了半晌,终是鼓起勇气,向前拍了拍常安住处的大门。
阿耶的几个姬妾都跑了,那日在城门上侥幸留下了性命,她们再不敢对令狐峻抱什么期望,趁乱不知所向。
偌大的令狐府邸,如今已经空荡荡的,一到晚上,四处都是黑黢黢的影子,没有声息,她实在不敢呆下去。跨过半城的风雪,问了不少人,才跌跌撞撞地找到常安的住处。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被灯笼映地通红的院子展现在她的面前,虽然也是雪花纷飞,落了满地,却跟门外的世界完全不同,隔着门洞,她都能感受到院内暖意融融。
常安看着门外的女子,有些诧异,他并不认识令狐娟。令狐峻府上的女子很多,大都对他避之不及,他一个角门的小厮,如何能识得内院的娘子。那日在城楼之上,他只是念着令狐老将军的旧情,才出口相救,并不指望她们回报,也没有分明去看几位女子。
“你找谁?”常安见女子并不讲话,开口问道。
令狐娟心中有些失望,他竟然不认识她,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却担心被拒绝。府上的奴仆都走了,有的见着自己也都一副撇清关系的态度,有的竟落水下石,趁机对她羞辱一番。
她虽然觉得常安肯定跟那些人有所不同,却仍害怕希望落空,被拒之门外。
“小娘子?”绿衣从常安身后探出头,有些怀疑地问道,“小娘子为何会在此处?”
令狐娟见到绿衣,心里一喜,眼里一热,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来。
绿衣是大姐的奴婢,管着府里的花房,待人非常和善,人缘也好。她每日挑些新鲜的花枝送到她的房里,对她多有提点,让她及时避免跟大姐在妆容衣物上起冲突。
绿衣见令狐娟身上落满了雪,下面的褶裙拖着泥水,已经变了颜色,湿了个精透,小脸冻得青紫,赶紧把她拉进小院,直接往寝室走去,想寻一件自己的衣物,给她换上。
常安在后面关上门,看着绿衣已然把小娘子领进了寝室,心里有些失落,转身进了灶房。饺子已经包好了,满满的一盖板,一圈圈地,摆放地十分整齐圆满,这些都是绿衣亲手捏的,看着就让人欢喜,他心里的失落稍微淡了一些。
换下一身湿冷的衣物,令狐娟冻僵的身体才恢复了几分知觉,跟着绿衣来到前堂。只见常安正把煮好的饺子端上桌案,热气腾腾的,一个个圆滚滚、白嫩嫩,让人充满食欲,她身上又增添了几分暖意。
她没吃过饺子。往常府上过除夕,阿耶总是赏府里下人一顿饺子,但是他们这些主子聚在一起,从来都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精致点心,摆得满满当当。
三个人也没那么多讲究,围着桌案吃起来。常安怕绿衣觉得淡,用盐醋给她调了一个蘸料,绿衣悄悄地把早就准备好的酒拿了出来,就着灶上的热水,温了一会,给常安斟了个满杯。
令狐娟看着两人忙碌,心里有些酸酸的,吃到嘴里的饺子也没了滋味。幸好他们对她非常照顾,亦肯收留她,这足以让她感激涕零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渐渐响起燃放爆竹的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这是迎新的习俗,让人倍感亲切。
忽地,外面明光一闪,一种喷薄而发的声音传来,竟是有人在燃放烟花。绿衣兴致勃勃地拉着小娘子跑到院里,东边又是一道火光冲天而出,及至半空炸裂,留下半天璀璨的光点,两个女孩惊叹着好美,常安也看得十分投入。
“听阿耶说,他已经让人备好了硫硝,专门请了匠人,要做出最绚烂的烟花,庆祝新元和上元。”世事无常,她原本还憧憬着跟阿耶一起过节,看烟花,却不想阿耶竟狠心抛下了她,家也散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常安听着满城的爆竹声,望着照亮半边天的烟火,心里若有所思。
绿衣也经历过家破人亡,眼下虽然对令狐娟十分同情,却也不知如何安慰,想着今日过年,本该轻松一些,便挑着话,说道:
“传说“夕”是一种猛兽,每年腊月三十这一天都会出来为祸人间,人们燃放爆竹,才能把它吓走,所以这一天又叫做除夕日。”祖父有一本《神异经》,绿衣经常看,对这些传说十分熟悉,不过,祖父还给她讲过另外一个故事。
太宗皇帝刚刚登上皇位之时,被恶鬼缠身,晚上经常吓得不敢入睡,就让秦叔宝和尉迟恭两位将军每天守在他的门口,这样他才睡得着。可是,两位将军毕竟是肉体凡胎,时时地熬着,身体也守不住。
后来,经高人指点,他让画匠把两位将军身着盔甲的形象惟妙惟肖地画在纸上,贴在他的寝宫门上,并且,经常让人在院子里燃放爆竹驱鬼,才不再折腾,能安稳入睡了。
世人心中有鬼,却总是喜欢找借口,让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背黑锅,其实,真正可怕的是人。
如果太宗皇帝没有贪图皇位,弑兄夺位,如何会被恶鬼缠身;如果令狐峻知道满足,为何会弄得家破人散;如果安氏不起贪心,为何会生祸乱,让无数军士枉送了性命,让无数百姓痛失了家园。
一念生则万恶起,害了自己,纯属活该,却不该让无辜的人跟着遭殃。
绿衣见小娘子面色戚然,心中略有不忍,她不过十四岁,她像她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在祖父的庇护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生了那些变故,她最怀念的就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凑在一起过除夕。
“常安,你不是买了一挂鞭炮吗?干嘛不拿来点了?”
常安一直抬头望着漫天的烟花,听了绿衣的话,才猛然回头,见她正望着自己,面色有些黯然,便知他定是想起了家人,随及转身进屋,拎了一挂鞭炮出来。
绿衣从灶膛里抽了一根木棍,递给常安,他却不接,转而握着她的手,一起去点燃引线。绿衣哪里燃过爆竹啊,吓得惊叫连连,心里却有些跃跃欲试。
常安把她护在怀里,稳稳地握着她的手,凑近引线。
“呲——”的一声,引线炸出小小的火花,一点点前移,还没反应过来,“砰-啪”的鞭炮便一个接一个地炸起来。
有常安护着,绿衣也不再害怕,惊叹着叫好,脸上的黯然之色已经褪去,衬着炸裂的火光,映出她一脸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