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吧。”张桁懒得理会他们想什么,只是扶着绣春刀示意他们跟上。
呼勒拓点点头,有些沉郁的带着两个下属跟在张桁身后进入甬道,大门缓缓在身后关闭,一瞬间他们仿佛脱离了人间,到了阳光照不到的鬼蜮。
昏暗狭长的甬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守严密,机关四布,不断的有犯人的惨叫传来。
呼勒拓等人和朝凤征战多年,自然也是听过这诏狱的威名,但是以前只是听闻这里是“人间鬼蜮”,现在进来,才知道名不虚传。
一路上呼勒拓的神色倒是变化不大,毕竟他也是柔然的国相,可其他两个跟着的使臣却面色如土。他们西域部族一向茹毛饮血,不是没见过杀戮,但是像这样种类繁多,花样别出的刑罚手段他们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他们看不起的汉人居然有这么多精妙可怖的心思,这里的刑罚酷烈程度比起战场上的拼杀毫不逊色,甚至更甚。他们西域部族打了胜仗,掳掠汉人,将汉人当成牲畜,随意使用、奴役、食用……而在这里,这些锦衣卫是将这些犯人当成了成物件一般,冷漠的狱卒和刑讯官面无表情的对着他们用刑,通过身体的疼痛一点点敲开他们的内心来获取最终的秘密。
张桁用余光看到两个蛮子脸色青白,心里颇为满意。其实自从慕大人接手了诏狱,这里的犯人就少了大半,都是大人亲自审的,该判的判,该放的放,也很少用刑,甚至还亲自勾决废黜了很多刑具。今日知道柔然人要进来,他便特意让人‘演示’给这些蛮子看的。
呼延昭的牢房在一层,很快就到了,在一间不起眼的牢门口,张桁停下,示意狱卒将门打开,然后对着呼勒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呼勒拓知道这是到了,可在靠近牢门时,他的心开始一点点下沉。原本他以为会看到完好无损的呼延昭,但是现在,透过栅栏,他只能看到阴暗污秽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阵阵恶臭从里面传出,这怎么可能是那个高大跋扈不可一世的柔然三王子?!难道慕云倾真的敢对柔然三王子用刑?他不信!
于是呼勒拓忍耐了一下情绪,站在门口拱手说道:“三王子,呼勒拓来接您了。”
地上的人丝毫不动。
呼勒拓一连叫了三次,地上的人仍旧无动于衷,他心里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扔下从小祖母教导他的礼仪规矩,快走两步到了那人身边,屏住呼吸有些颤抖的伸出手,艰难的将囚犯脸上的头发拨到一边,一张可怖又熟悉的脸猛然展现在他眼前,惊的他猝然后退一步才勉强忍住要离开的冲动。
那张血色纵横的脸上没有了双眼,只剩下凹陷的黑紫色眼眶。呼延昭被剜了眼睛!
呼勒拓顿时觉得气血上涌,额上青筋蹦起。
慕云倾她怎么敢!
两个站在外面的使臣见事情不对,急忙进来,躬身去查看呼延昭。这一看,也吓得不轻。
“三王子!”
“三王子,您的眼睛!”
两个使臣连忙检查呼延昭的身体,这才发现他们的三王子浑身骨骼尽碎,经脉尽断,就连髌骨也被剜了,如此惨状让两个武将当场失声痛哭起来。
呼勒拓看着两个下属撕心裂肺的哭嚎和躺在地上无知无觉的呼延昭,睚眦欲裂,当即转身喝问:“慕云倾在哪儿!我要见她!”
“我们家大人哪有空管这种小事,如今该是正奉命陪南越摄政王殿下。国相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和在下说就是,就不必劳烦我们家大人了。”似乎预料到了他们的反应,张桁回答的不慌不忙。
“你们这些汉人欺人太甚,居然对我们柔然王族动用酷刑,简直该死!”
“就是,汉人果然阴险狡诈,今天要是不给我们个交代,我们柔然决不罢休!”
两个武臣听到张桁的话,猛然抬起头,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的看着牢房外的锦衣卫,就等呼勒拓一声令下,就动手宰了这些汉人,磕在骨子里的血性压倒了刚才在路上那些所见所闻,现在,他们只想报仇雪耻。
“啊!!!”
正在几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地上蜷缩的呼延昭醒了,发出一声一声野兽一般的嚎叫,在地上扭动着残破的身体躲避着两个使臣的接触。
“三王子,是我们啊!”
“三王子,您这是么了,是不是哪里疼?大王派国相大人来接您了……您受苦了……”
可任凭两个使臣怎么安慰,呼延昭就是叫喊着发疯的挣扎,怎么都安静不下。
呼勒拓看到这一幕,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呼延昭残了,疯了……这让他怎么像柔然王交代!
“你们镇抚司好大的胆子!慕云倾居然敢这样折辱我们王子,这是要逼我撕毁盟约重开战火!你信不信二十天之后我们柔然的铁骑就会踏破观云镇!”饶是呼勒拓再冷静,现在也安耐不住了。
观云镇是朝凤西陲重镇,也是自西北到中原的关隘,若是观云镇破,那柔然的骑兵就会长驱直入直捣金陵城。
“国相大人慎言,贵国三王子出使我国,我们当然欢迎,但是他不好好的做我们的座上宾,却私下刺探我朝绝密,这实在不是做客的道理。我们镇抚司抓他是有凭有据的,原本只是正常审讯而已,奈何三王子不肯配合,才用了些手段,难道你们柔然抓到细作还要好吃好喝的招待不成?”张桁跟着萧泠曦久了,也沾染上了一些桀骜之气,面对朝凤多年的劲敌,在这种剑拔弩张,几乎一个不小心便会触发两国征战的当口,没有丝毫惧意。在他看来,掌司大人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也准备好了后手,不论今日对方怎么挣扎,最后都逃不脱大人给他们安排的结局。
“你这是强词夺理!三王子明明是来访的贺寿使臣,怎么是细作!”呼勒拓激动的指着张桁呵道。
“国相大人!”张桁脸色一沉,将手中的一塌纸抖开,提高声音说道:“这里可是有三王子亲自招认的口供,还有,这其中可是牵连到了大王子,只不过我家大人念在他有伤在身,又看在两国近年无战事的情况下,才网开一面没有收押,您可不要不识抬举!”
“你!你们这是屈打成招!”呼勒拓一把抓过供词匆匆看完,气的几乎背过去。他早就知道镇抚司抓人的前因后果,只是碍于在别人的地盘,所以之前也就忍了,毕竟只要先把三王子弄出来,其他事可以反口不认。可他没想到慕云倾真本事从呼延昭嘴里榨出来东西,将这件事做成了铁案。这几页纸上不仅牵连了大王子,还有柔然在朝凤的一些密探暗桩。
张桁懒得和他说话,转而走进牢房对着地上哭嚎挣扎的呼延昭问道:“呼延昭,你可认罪?”
原本还在挣扎的疯子突然停了下来,用鼻子嗅了嗅,似乎是在辨认什么,然后突然爬过来,不停的用头磕在地上,嘴里说着:“我认罪,我是细作,我是细作,我认罪,我是柔然派来的细作,我和我大哥都是来朝凤打探消息的……”
“三王子你在说什么啊,快起来啊。”两个使臣连忙过来拽地上的人,可呼延昭像根本听不到一样,仍旧不停的磕头,很快额头就破了,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青砖。
两个武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起来,疯子似乎比一般人力气大多了,也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口中念念有词的不停的磕头认罪。
呼勒拓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从一开始的吃惊、狂怒到悲哀只用了几息的时间,随后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开口道:“张大人。”
这一刻,张桁看到眼前的国相大人仿佛变成了一只风干了的牛皮袋子,刚才的意气转瞬即逝。
他也知道适可而止,便拿出一个馒头递过去。
“起来吧,吃吧。”
呼延昭听到张桁的声音连忙抬起头,用变形的手胡乱伸过去摸索,摸到馒头一把抓过就往嘴里塞,一边大口的吞咽一边挪动身体躲在了张桁身后。
呼勒拓的两个下属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他们柔然尊贵的三王子居然变成了汉人的一条狗!这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
慕云倾!
呼勒拓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几乎将一口牙齿咬碎。他戎马半生,从未这么憎恨过一个人,他发誓余生定要穷尽手段将慕云倾抓回柔然王廷谢罪。
“国相大人,天色不早了,您不是来接三王子的么,还是快带三王子走吧,省的说我们这里怠慢。”张桁看着呼延昭三两口就吃完了馒头,往旁边挪了一步,让他再次暴露在呼勒拓三人的眼前。
“这件事我们柔然不会就这么算了。”呼勒拓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劝您还是三思,别忘了你们大王子还在床上躺着呢,难道你们不想带着活着的他回去么?”张桁慢条斯理的说道。
“你在威胁我!”呼勒拓猛然扭头。
“国相大人严重了,小人哪敢威胁您,只不过我家大人走的时候交代了,这里有两瓶药特意留给您的,一瓶是给大王子的,一瓶嘛可以治治三王子的外伤,您可不知道,要不是有我们家大人的药,三王子恐怕很难撑到您来了。”张桁从怀中拿出两个精致小巧额药瓶。
呼勒拓僵硬着脸看着张桁手中的药,呼吸粗重。呼延克孟已经多日昏迷不醒了,即使是他从王庭带来的大巫配制的秘药,也没办法让太子醒来。据说北齐那个和呼延克孟一起受伤的武将被强行唤醒而变成了傻子。两个王子,一个已经疯了,若是太子再傻了,怕是自己也要以死谢罪了。
他一来到朝凤就听说这慕云倾医术了得,还会配制仙丹,原本他的下下策就是去找慕云倾求药,现在药送到了眼前,他根本难以硬气的拒绝。只是,他今天已经太多次强压怒火了,如今饶是为了两个王子,他也要缓一缓再低头。
可他身边的两个武将却按耐不住了,脱口而出骂道:“你们这些下作的汉奴儿!等着我们柔然的铁骑踏平你们的京都吧!”
这话一出,张桁和守在外面的狱卒以及锦衣卫脸色都变了。自古汉人多被西域蛮夷欺辱,这个称呼就是其中的一种。呼勒拓一听这话就知不好,可还来不及补救,就眼睁睁的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缇骑迅速的抽出腰间的马鞭直冲着那个使臣的门面而去。
“啪。”
又狠又干脆的一下,直接将这个使臣打翻在地。
所有的锦衣卫也肃然而立。
一时之间,除了躺在地上闷哼一声的人,整个甬道都安静无声。
那使臣被打的满头满脸的血,一条长长的伤痕自额头左上贯穿到下颌骨右下。
“张缇骑!”呼勒拓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说道:“是下属无理,请您多担待。”
张桁冷眼看他,一言不发
“张缇骑,今日我们就先接三王子回去了,改日我必定登门谢罪。”呼勒拓再度拱手行礼。
“小人一介缇骑可承受不起,您还是请吧。”张桁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
“那这药……”呼勒拓虽然不想受制于人,但是也不敢拿两个王子的性命去冒险。他如今是强忍着愤恨,也要拿回去试试。
张桁冷笑一声,看了一眼又躲在自己身后的呼延昭,将手中的药瓶递过去道:“药是我们大人给的,我自然不会克扣,不过我们大人说了,这只是一个月的量,若是想治好起码需要六个月,在这期间,柔然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请转告慕大人,两国相交岂是儿戏,本相也明白这其中的轻重。”呼勒拓捏紧了手中的瓶子,不动声色的说道。
“好走不送。”
可惜的是,呼延昭无论如何也不肯走,就是死死的要跟着张桁,似乎只有在张桁身边才能安静,一旦要带他走,他就是挣扎嚎叫。
呼勒拓三人毫无办法,他这才明白,为何一开始在门口张桁要问他就带这么两个人。最后还是张桁让狱卒强行绑着呼延昭抬出去的。
一路上呼勒拓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一直到出了镇抚司的大门,站在外面的阳光下,这位纵横西域的柔然国相大人再也坚持不住了,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