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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在九月来临之前,姐姐苦苦等待近两个月的入学通知书迟迟未到,父亲说你该死心了。是啊,该死心了,姐姐说,不死心又能怎样呢?那所著名的北方大学拒绝了她的热忱,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个人的痛苦显得如此渺小,不值一提。长江的险情比一封入学通知书具有更大的现实意义。该死心了。

姐姐走出了她的房间。姐姐原本就很瘦,现在更瘦了,眼睛深陷在灰蓝色的眼眶里,头发中夹杂着灰白色,洗头时大把脱落,整个人形容枯槁。

姐姐在陈爽身边坐下,仿佛一个影子,没有份量,微不足道的一个影子。腐败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陈爽心神不宁。

你长大了。姐姐的手掌摩挲着陈爽的后脑勺,像一截质地坚硬的枯树枝,冰凉,僵硬,让人不舒服。姐姐说,有些事你该知道了,因为这些事爸爸是不会告诉你的,而你有权利知道。

接下来姐姐讲了一个故事。姐姐的语气平和缓慢,听不出他的感情起伏,她仿佛是在完成某个任务。姐姐说:你小时候问我关于妈妈的事,我说我们没有妈妈,这当然是骗你的。我们的妈妈很漂亮,可惜爸爸将妈妈留下来的所有东西都烧掉了,照片、书籍、衣服、鞋子全都付之一炬。一团火,像夏日的石榴花,灿烂着也凋谢着。你那时才一岁,你什么都不懂,你记不住妈妈的样子,否则的话你会发现你和妈妈长得有多像。

妈妈和爸爸是在川西向下结的婚。他们是下乡知青。你不知道什么是下乡知青,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他们结了婚,他们应该是恩爱的,那种环境下的两个人通常是恩爱的,虽然他们有很多的不同,思想上、习惯上、生活上,这些差异暂时还是要屈服于环境的。

后来他们回城了,他们的感情受到了考验,爸爸是得过且过安于现状的,可是妈妈却有远大理想。妈妈说这不是她该呆的地方,她的家在北京,那座金光万丈的城市才是她的家。妈妈生下了你,一半的精力放在你身上,一半的精力拿来为考试做准备。

爸爸感觉到了妈妈对小镇生活的厌恶,妈妈要从他的世界里飞走了。他挽留、恳求、威胁、咆哮、歇斯底里,而妈妈打定了主意。妈妈最后考上了那所北方的大学。

半年后妈妈回来了,她要和爸爸离婚。爸爸差点掐死妈妈,妈妈无惧无畏,她说除非掐死我,否则我还是要离婚,我不能和一个没有理想的人生活一辈子。妈妈想带走我们,可是爸爸坚决反对,妈妈走的时候拼命地吻我们,她要我好好念书,以后考到北京去她还要我好好地照顾弟弟,要弟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姐姐笑了一笑说,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可是妈妈再也没有回来。姐姐陷入沉思,这里没有妈妈的理想,所以妈妈不会回来了……

姐姐一直沉思着,仿佛忘记了陈爽还在身边。姐姐的脸失去了热力,麻木而空洞,宛如一张石膏制的假面。空气中,腐败的味道愈演愈烈。

28

所有见过那一幕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了。在绿水街27号的平顶天台上,一团大火妖艳地张狂燃烧,有人甚至听到了女巫的歌声,那是一支妈妈哄孩子入睡的古老歌谣。大火随歌声慢慢沉寂。最后人们看见残余的火星在骤然而至的黑夜里熄灭了。空中还在下雨。像冰针,扎得人隐隐生痛。无情的雨。无休无止的雨。

29

下雨的天空下,昼夜交替的霎间,姐姐在平顶天台引火自焚,她浸透煤油的衣衫噼啪作响,她年轻的肉体变成一朵燃烧的石榴花灿烂着也凋谢着……

陈爽从人们的口中得知了这惨烈的一幕。这里没有姐姐的理想,而姐姐抵达理想的通行证却不见踪迹。姐姐在绝望中毁灭了自己,以如此辛酷和决绝的方式,不留余地地毁灭了自己。

平顶天台被火焚烧留下的黑色印记,姐姐站在这里向北方投去最后一瞥,无可挽回的死亡。眼泪模糊了陈爽的视线。陈爽像一只狼一样跪在那里厉声尖叫。

一封入学通知书在九月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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