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青望着那王座上缓缓和目的帝王,拔剑合鞘,负剑而出。
天际黑云涌动,雨落无声。
行过长街,步入小巷。
苍凉的院落中,荒草丛生。她推开门,踉跄着走到床边,躺下。
床帐顶上,娇艳的荷花瓣蒙上了旧尘,如同尘封的旧日,清晰却又朦胧。
她从怀中取出白巾,在满目的清荷中,闭目,覆面。
细碎的歌声从白巾下缓缓溢出:
“人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如梦的歌声中,旧日种种恍如幻景,一一袭来。
十里长亭,翠柳拂堤,春波拍岸,连廊花蕊清香沁人。车马粼粼声中,距离那装点修饰后花团锦簇的十里长亭越来越近,那过去的人也越来越清晰。明艳的笑容,鲜活的声音,一举一动都让人要掉下眼泪。
可是,有什么资格?到如今,还有什么资格掉眼泪?
害她们的,有她一份。就连见她们,也是对她们的羞辱。
当时只道是寻常,将入地狱方才悔。
这一生,汲汲营营,争抢谋策,如同疯魔。到最后清醒片刻,方知诸般种种都如烟云过,心心念念只有血脉亲人和往日旧交故友。只可惜悔恨太晚,明白太迟,万事俱往矣。往日诸般所为,皆报应己身,旧交失散,亲人离去,己身也不能存。
悔……悔之已晚矣。
恨……想来却无人可恨。只是——
此生无颜见故人,唯有白巾以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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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时节,正是南国春盛时。
南都城外,秦淮岸边,十里亭上,锦衣珠蕊,一片熙攘景象。江上游船如织,岸边车马粼粼。
顾青青茫然地望着窗外,只觉身在梦幻。可耳边呼朋唤友声,莺歌燕语声,却是如此清晰。就连眼前的人,也是如此清晰。
可如果不是梦,她又怎会见到眼前的这个人?
狄春兰,这位陪着她一起长大,而后陪着她嫁入王府,最终被害的命丧边塞的狄姐姐。
可如果是梦,她又怎会还愿意入她的梦?像她这样的人,应该功德满身,早脱苦海,再入轮回,定不会如同自己一般,坠入地狱。
亦或者说,这是死后的幻境吗?人都说死后能见生前痴念……
“青青?”下一刻,面容清晰鲜活的狄春兰靠过来,用手试探她的额头。温热的感觉顺着肌肤传入四肢,流入心脏。
心脏……
顾青青猛地抬起手,握住依旧放在额上的手。那只手,并不柔软,大约因为幼时常常劳作,指尖依稀有些许细茧。但它却那么温柔,那么温暖,像是有无尽的力量,无论任何时刻都坚定地支撑着自己,温暖着自己,一如此刻。
“怎么了?是着凉了吗?额头不热,倒是手有些凉。”狄春兰忧心地望着顾青青,又问:“头晕不晕?”
顾青青缓缓摇头,汹涌的情绪和记忆让她再也无法做多余的动作,说多余的话。
“不晕就好。想是风大吹得有些凉,虽说到四月了,这江边的风里还是带着寒气的。”说着,狄春兰收回手,扭身到船舱一侧摆放的匣子中翻找出一只小手炉,道:“还好早上出门带着呢,这会儿刚好用上。一会儿,我去把碳点上,你下去的时候揣着,免得吹冷了真着凉。这手炉小,我在锦袋上头穿了绦子,嫌拿着碍手的话,还能挂在腰间,当个坠饰也不错。里头装的也不是炭火,而是药草条,也不必担心火漏出来。”
人终归是贪心而又口是心非的动物,顾青青想。分明说好了,无颜再见故人,可再世重逢,却怎么都松不开已经握住的手。
要怎么松开?又怎能松开?
心心念念数年,追悔莫及无数日夜。无数次午夜梦回,才敢与之相见。如今,却又再一次摆放在眼前。
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
所有的大错都还未铸成,所有的命运都能更改——
“哎呀。”正在摆弄小手炉的狄春兰轻叫一声,笑着把手放在突然扑过来的顾青青的背上。
“怎么啦,这是?”她比顾青青大上三岁,说是与顾青青一起长大,其实是带着顾青青长大。从十岁到十七岁,朝夕日夜相处,她与顾青青之间不是姐妹更胜姐妹。小时候,顾青青委屈了开心了或者想撒娇了,总喜欢这样扑进她怀里。随着这两年渐渐长大,性子越发活泼,这情形倒是少了许多。只有偶尔生病难受了,才会这样。
顾青青抱着她,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她听着狄春兰笑着说:“怎么突然跟小孩子似的?是难受了吗?”
顾青青枕在她肩膀上,摇了摇头。窗外盛景依旧,此刻俱化作飘渺云烟。近处繁华的长亭,远处高耸的城门,层叠的楼台,更远处塞外的黄沙和风雪……
“我想家了。”她说。
狄春兰笑着应她:“才出门就想家了?早上来的时候不是开心得紧?怎么这会儿就想回去了?”
“我困了。”顾青青说。
“你呀,怎么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性儿。”狄春兰笑着嗔怪她,道:“平日里,怎么着都可以,今日却是不行。今天的游宴是宫中安排的,缺不得席。”
“好想就这样睡下去。”顾青青将头埋在狄春兰的肩上,撒娇一般闷声闷气地说道。
“睡一会儿罢。”狄春兰哄劝道:“睡一会儿,等贵人来了再起来。这里虽然景好,风却有些大,贵人想必也不会在外头久待。等召见完了,咱们回来接着睡,想睡多久睡多久。”
想睡多久睡多久……
真好……
无论此刻此刻是真是假,是梦幻或是真的再世重来,既然握住了,她就不会再放开。
不过,这一切都要等她再歇上一会儿。不用多长,只需要叫她把快要涌出的泪水收回,叫她把纷杂的记忆锁住。
岸边马蹄声响,车马粼粼,旌旗飘舞。聚集的人群散开,俊俏的儿郎翻身下马,回首间引得无数女儿家芳心失落。
“宫里的贵人来了。”狄春兰听见声音,转头望去,恰巧看见那下马的俊俏儿郎。不过弱冠之年,已是气势天成,举手投足间自有天家贵气。
“呀,那不是瑞王爷?”说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满脸笑意看向顾青青,刚要调笑,却看见她已经怔怔地看向人群。
狄春兰笑叹一声,心内想道,郎情妾意,门当户对,也算是一桩好姻缘。天家总算做了一桩好事。顾家三代忠良,如今嫡系一脉只剩长子顾安和幼女顾青青。如今顾青青觅得如意郎君,顾安远在边关,总算少了一件心事。顾青青从此也不再飘零无依,她会有个爱她的夫君,纵然不能登及高位,一生富贵已然足矣。
二人均不言语,默默看着远处那人。及至贵人下了车马,又登上不远处的两层游船,两人方才收了视线。
尔后,传令的内侍匆匆来了又去,顾青青戴上狄春兰递过来的天青色幕篱,腰间挂着坠饰模样的小手炉,在内侍的搀扶下踏上接应的小舟,缓缓向那艘花团锦簇的高大游船靠近。
船头的甲板上,白衣的俊朗少年笑意温和,气度不凡。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你,仿佛满目装的都只是你,他低声轻唤:
“青青。”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他尚能温柔呼唤的女子,此后他会有多么厌恶。从此,温和的笑脸化作冰冷的沉默与无视。
因为,他终将遇上他真正喜欢的女子。而她这个他也许曾经见到还算有过一丝欢喜的女子,却迷失在曾经的温情中,然后在日以继夜的嫉妒中,变得面目可憎。
此后,因果纠缠,恶果繁生,重重叠叠,交错纷杂,及至再也无法挽回。
顾青青看向他,一时之间竟几乎无法将他与那个在王座上末路穷途冷血无情的王者联系到一起。那一刻,她忽然想,如果,一切的开端始于自己的纠缠。那么,是否不纠缠,就不会生怨?是否不生怨,之后的一切便不会再发生?
她望着始终走在她身前小半步,却又照顾着她的速度,不时温言提醒她注意脚下的青年——
会的吧?
毕竟,她们曾经过那些年少的时日,曾度过甜蜜的初始。
应该会的……
毕竟,她还不是那般面目可憎,他也没有成为那个冷漠无情的王者。
毕竟……他说她也想后悔。
既然所有往世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已经一剑终了。
那么纷繁往事,就该终了在往世。
这一回,她不会再去争不属于她的东西,也不会去奢望不该有的感情。她只会好好握住手边的温暖,守护好最后的亲人血脉,不要失了自我又埋没顾家的风骨。她要像爹娘一样,像她的哥哥一样,像狄姐姐一样,像无数顾家的血脉一样,铁骨铮铮,傲骨铮铮。
纵然此刻皇命难违,已成定局,那只是身不由己。等到那一日,该是她谢幕退居时,那她便会好好离去。
不纠缠,不怨怼,把阴差阳错占据的位置让给该得的人。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你便去逐你的柳中莺,我还作我的梁上燕。
从此,过往成过往。